财务科的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纸张和灰尘的气味,在手电筒晃动的光柱下,漂浮的微尘如同惊慌失措的精灵。林晚晚的心跳得很快,握住手电筒的指尖微微发凉。她蹲在周晓梅的办公桌前,手电光仔细扫过那个被拉开的、最底层的抽屉。
抽屉里堆着些过期的报表、废旧文具和几本边缘卷起的行业杂志,看起来杂乱无章。她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取出,放在旁边的地上。抽屉底部是普通的复合木板,看起来并无异样。她伸出手,指关节轻轻敲击底板不同位置,侧耳倾听。
“咚咚…咚…咚咚…”
在靠近抽屉后部中央的位置,敲击声有了细微的空洞感,与周围的实心声响略有不同。林晚晚精神一振,用手指仔细摸索那块区域的边缘。在底板与抽屉侧板接缝处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她感觉到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小凹陷。
没有合适的工具,她咬咬牙,从头上取下一枚最细的黑色发卡,掰直了,小心地探入那个凹陷处,轻轻一撬。
“咔哒”一声轻响,一块约莫巴掌大小、厚度不到半厘米的薄木板被撬了起来,露出下面一个浅浅的夹层。
夹层里,静静地躺着几页折叠起来的复印纸,还有一个巴掌大的牛皮纸笔记本。
林晚晚屏住呼吸,将它们拿了出来。先展开那几页复印纸。手电光下,是几份付款申请单和银行汇款凭证的复印件。付款方是永星电子,收款方却不是“鑫材料科技有限公司”的对公账户,而是一个个人账户,开户名写着“赵建国”(显然是个假名)。金额从两万到五万不等,加起来竟有十三万之多!申请单上的事由含糊地写着“特殊渠道材料预付款”或“技术协作费”,经办人和审批人签字栏,赫然是“王海”(王经理)那熟悉的、略带张扬的笔迹!更关键的是,这些付款申请的时间,与永星和鑫材料那份问题采购合同中约定的几笔预付款支付时间高度吻合!
林晚晚的手有些发抖。这几乎可以实锤,王经理利用职务之便,以支付鑫材料货款为名,将公司资金转移到了私人账户!这是赤裸裸的挪用公款,甚至可能是与鑫材料方面人员合谋的职务侵占!
她强压着翻腾的怒气,拿起那个牛皮纸笔记本。翻开,里面是周晓梅清秀而略显稚嫩的笔迹,一页页记录着她经手处理的、与鑫材料相关的账务疑点:
“3月15日,入库单显示接收鑫材料‘特种感光胶’20桶,但采购合同附件清单规格为每桶5kg,实际到货桶身标识为45kg,重量不足。询问仓库老李,称每次鑫材料送货都匆匆忙忙,不让细查。报王经理,王经理斥‘斤斤计较,影响合作’。”
“4月2日,收到鑫材料发票,金额与合同约定有出入,多出‘技术指导费’5000元,无具体说明。王经理直接签字同意支付。凭证后附‘情况说明’为手写纸条,无鑫材料公章,字迹疑似王经理本人。”
“5月10日,王经理要求紧急支付‘加急采购款’8万元至新指定账户(即复印件上那个‘赵建国’户),称是鑫材料高层要求的特殊渠道,确保稀缺原料供应。无正式合同补充协议。感觉不安,留底复印件。”
一条条,一桩桩,时间、事项、疑点、王经理的反应,记录得清晰分明。这不仅仅是一本工作笔记,更像是一份沉默的、关于阴谋和背叛的详细日志!
最后一页,周晓梅用稍重的笔迹写着:“王经理与鑫材料刘总私下聚餐频繁,称兄道弟。厂里技术攻坚最缺钱的时候,王经理却总说资金紧张,拖延支付秦工那边申请的维修配件款,但对鑫材料的款项支付异常爽快。不对劲,很不对劲。”
“啪!”
手电筒的光束晃动了一下。林晚晚闭上了眼睛,胸口剧烈起伏。愤怒、后怕、还有一丝绝处逢生的庆幸,交织在一起,冲击着她的神经。周晓梅藏起来的,哪里只是“可能有用”的材料,这分明是能捅破天、能将王经理和那个刘总钉死的铁证!
有了这些东西,应对鑫材料的律师函就有了反击的利器!甚至可能逆转局势,反诉他们商业欺诈、合同诈骗!追回被侵占的资金也有了明确线索!更重要的是,这些证据足以让警方对王经理的调查迅速取得突破!
她小心翼翼地将复印材料和笔记本重新叠好,紧紧捂在胸口,仿佛捧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冰冷的手指接触到纸张,却感到一股滚烫的力量从掌心涌入四肢百骸。
不能耽搁!必须立刻行动!
她关上手电,将证据贴身收好,锁好财务科的门,快步走回办公室。夜色已深,厂区里一片寂静,只有她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急促而坚定。
回到办公室,她反锁上门,拉严窗帘。打开台灯,将证据在桌上摊开。她需要立刻理清思路,制定行动计划。
首先,这些证据必须立刻复制备份!原件要妥善保管。她找出厂里仅有的那台老式复印机,插上电源。机器预热发出低沉的嗡鸣,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将每一页复印材料和笔记本的关键页都仔细复印了两份。一份准备交给法律顾问,一份自己留存。原件则用干净的塑料袋装好,锁进了自己办公桌最底层的暗格里。
然后,她需要判断,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抛出这些证据。立刻全部抛出去,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还是先握在手里,作为谈判筹码,争取更有利的条件?鑫材料的律师函给了三天期限,时间紧迫。
她更倾向于前者。刘总和王经理行事狠辣,不给他们反应时间,才能最大程度发挥证据的杀伤力。但操作必须谨慎,要形成法律上的合力。
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已经晚上十点半了。这个时候打扰法律顾问似乎不太合适,但事态紧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电话,拨通了法律顾问李律师家的号码。
电话响了七八声,才被接起,传来李律师带着睡意的声音:“喂?”
“李律师,抱歉这么晚打扰您。我是林晚晚。”林晚晚语速很快,但尽量保持清晰,“我们找到了王经理涉嫌与鑫材料合谋,虚构交易、挪用公司资金的关键证据!包括异常付款凭证和内部人员的疑点记录。”
电话那头的睡意瞬间消散:“什么?林厂长,你确定?证据可靠吗?”
“非常可靠,是财务人员暗中保留的原始单据复印件和详细工作笔记,时间、金额、疑点、王经理的异常行为,记录得非常清楚。”林晚晚肯定道,“证据显示,王经理可能将至少十三万的所谓‘货款’转移到了私人账户,并与鑫材料刘总关系异常密切。”
“太好了!”李律师的声音透着兴奋,“这不仅是应对他们律师函的有力武器,更是我们反诉甚至报案的关键!原件在哪里?必须保管好!”
“原件已妥善保管,复印件我已准备好。李律师,我们下一步该怎么走?对方只给了三天时间。”
李律师沉吟片刻,显然在快速思考:“明天一早,你带上所有复印件来我事务所。我们需要仔细研究,制定一个组合拳。第一,以这些新证据为基础,起草一份措辞极其强硬、附部分证据摘要的律师函回击,直接指出其涉嫌合同欺诈、伙同我方前高管侵占财产,要求其立即停止诋毁、就合同问题进行实质性谈判,否则将立即提起刑事附带民事诉讼,并公开举报。这份回函,必须在明天下午下班前,以最正式的方式送达鑫材料公司,并同样抄送宏科!要快,要狠,打乱他们的节奏!”
“第二,同步整理证据,向经侦部门补充报案材料,明确指控王海(王经理)涉嫌职务侵占,并指出鑫材料公司相关人员可能涉嫌共同犯罪,请求加快侦查,尤其是对那个收款私人账户的冻结和追查。”
“第三,评估这些证据对我们与鑫材料那份问题合同本身效力的影响。如果能证明合同签订过程存在欺诈、恶意串通损害我方利益,我们甚至可以主张合同无效或可撤销,彻底摆脱那份不平等条约的束缚!”
李律师的思路清晰而凌厉,完全符合林晚晚的想法。“好!李律师,就按您说的办!我明天一早准时到。”
挂断电话,林晚晚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袭来,但精神却异常亢奋。黑暗中最深的绝望,往往孕育着最强烈的曙光。周晓梅留下的这把“密钥”,或许真的能打开一扇生门。
她走到窗边,拉开一丝窗帘缝隙。夜色深沉,万籁俱寂。车间方向的灯光还亮着,秦工他们可能还在挑灯夜战。技术攻坚与法律反击,如同双线作战,每一线都至关重要。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林晚晚警觉地问:“谁?”
“林厂长,是我,秦卫东。”门外传来秦工依旧沙哑但平静的声音。
林晚晚连忙打开门。秦工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脸上倦色浓重,但眼神清明。
“秦工?您还没休息?腰怎么样?”林晚晚侧身让他进来。
“躺下也疼,不如把清单弄完。”秦工走进来,将那张纸递给她,“‘机械缓冲’方案所需的物料清单,还有我估算的工时和大概费用。有些东西比较偏门,我列了几个可能找到货的渠道和联系人,后面打了星号的,是我以前打过交道、相对靠谱的。价钱你得自己去谈。”
林晚晚接过清单,就着灯光快速浏览。清单列得很细,从微型压电陶瓷促动器、高精度光电位移传感器,到特制弹性涂层材料、微型滑靴加工件,甚至包括连接线缆、专用接口板等等。后面附了预估的总费用——竟然要接近五万元!这还不包括秦工自己的“技术咨询费”(他根本没列)。
五万!对于此刻的永星厂,无疑是天文数字。但林晚晚知道,这可能是让那台机器“起死回生”最后的希望。
“渠道和联系人我明白了,明天我就去联系。”林晚晚将清单小心收好,看着秦工疲惫的脸,真诚地说:“秦工,费用和您的酬劳……”
“先别说这个。”秦工打断她,目光落在她桌上还没来得及完全收起的证据复印件一角,敏锐地问,“有进展?”
林晚晚没有隐瞒,将发现证据以及刚才与李律师沟通的情况简要说了。
秦工听完,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好事。釜底抽薪,才能安心补锅。”他指的是法律战和技术战的关系。“我这边,方案是有了,但最终成不成,还得看东西能不能及时到位,装上之后能不能调出来。”他顿了顿,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你之前说的……引荐人的事。”
林晚晚的心提了起来。
“我仔细想了想。确实有一个人,或许能听听你的想法。”秦工的声音压得有些低,带着一种罕见的、回忆般的语气,“他姓方,叫方启明。以前是我在研究所时的同事,搞精密机械的,脑子活,胆子大。八五年就敢辞职下海,最早在华强北倒腾电子元器件,后来据说搞起了贸易,再后来……好像也做点投资。前两年在深圳一个什么科技论坛上碰到过,留了张名片,但我从来没联系过。”
秦工从自己那个磨得发白的旧工作服内袋里,摸索出一张边缘有些磨损的名片,递给林晚晚。“这是他当时给的名片。这人,有能力,也有野心,眼光毒。他懂技术,也懂市场。但他不是善男信女,做事讲回报,手段也……比较灵活。你去找他谈,要格外小心,条款必须钉死,保护好你们的核心东西。”
林晚晚接过名片。白色底,简约的字体:“启明资本,方启明”。下面是一个深圳本地的电话号码和传呼机号。
“秦工,谢谢您!”林晚晚郑重地将名片收好。这又是一个关键的“钥匙”,通向可能解决资金困局的另一条险径。
“不用谢我。我只是提供一个名字。”秦工摆摆手,转身朝门口走去,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却清晰,“丫头,路给你指了,怎么走,走不走得通,看你自己了。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再撑几天。”
说完,他拉开门,佝偻着有些僵硬的腰背,慢慢融入了走廊的黑暗之中。
林晚晚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握着那张名片和那份沉甸甸的物料清单。暗夜尚未过去,但手中的“密钥”似乎又多了一把。
技术、法律、资金……三条战线,都已亮出锋芒,或找到了可能的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