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专案组的最后一个上午
公安部大楼,七层小会议室。
窗帘拉开,晨光斜照进来,在长条会议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杨洛坐在主位,面前摊开的不是案卷,而是一份装订整齐的《“726”专案组解散暨工作总结报告》。他抬手看了看表——上午八点五十五分。
会议室门被推开。
刘建国第一个走进来,手里拎着黑色公文包,头发比两年前初见时白了不少。这位彩云省公安厅副厅长在专案组的二十三个月里,几乎把家安在了北京和边境线上。他朝杨洛点了点头,在左侧第一个位置坐下。
紧随其后的是陆振华。公安部国际合作局副局长穿着深灰色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他在杨洛右侧落座,翻开文件夹时,里面露出中、英、缅、泰四种文字的协议草案。
接着是敖钦、龙鑫、赵刚、岩保、高工、陈默、周涛、孙伟、李强、王斌、张华……
二十二个人,二十二把椅子,坐满了会议室。
没有人说话。只有翻阅纸张的沙沙声,茶杯搁在桌上的轻微磕碰声,以及墙上石英钟秒针行走的滴答声。
九点整。
杨洛合上面前的报告,抬起头。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脸——这些曾经陌生,如今却能在深夜会议中一个眼神就明白彼此意图的脸。
“同志们,”杨洛的声音不高,但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清晰可闻,“今天是2024年6月18日。‘726’特大跨国武装贩毒、杀人、栽赃陷害案专案组,自2022年7月27日成立至今,已运行六百九十八天。”
他顿了顿。
“在这六百九十八天里,我们完成了以下工作:第一,查明案件全部事实,锁定以塔昆为首的犯罪集团及缅甸‘勐腊军’部分成员为元凶;第二,通过外交与法律途径,协调缅、老、泰三国警方开展联合执法,抓获涉案人员三十七名;第三,完成对主犯塔昆等人的引渡、审判、执行程序;第四,在中央统一部署下,推动建立‘沧澜江流域执法安全合作’四方谈判机制。”
每一句话都像一块砖,砌成了这座历时近两年的工程。
“今天,根据公安部党委决定,‘726’专案组完成历史使命,正式解散。”
会议室里依然安静。但每个人的呼吸都轻微地变了节奏。
杨洛拿起那份报告:“这份总结报告,共一百七十三页,八万六千字。它不是写出来的,是我们二十二个人,加上背后数百名支持同志,用六百九十八个日夜走出来的。”
他翻开扉页:“报告的最后一章,标题是‘从专案到机制’。里面写道:‘一起震惊中外的恶性案件,最终应当转化为制度性的安全屏障。专案组的价值,不仅在于破案,更在于用一案之痛,换流域之安。’”
陆振华推了推眼镜:“杨局,四方谈判的第三轮磋商定在下月初。谈判文本的第四稿,昨晚已经发到各位邮箱。”
“我看了。”刘建国接话,“关于联合指挥权的问题,缅方还有保留。他们的顾虑我能理解——地方武装割据,中央政令出不了内比都。但我们的底线不能退:联合行动必须统一指挥,否则就是乌合之众。”
“所以需要设计一个‘双指挥链’。”陈默翻开自己的笔记本,“中方指挥链负责情报、侦查、方案制定;缅方指挥链负责在其主权范围内执行。双方在联合指挥部并列,通过协商机制决策。”
周涛补充:“法律上,这符合‘主权平等、协商一致’原则。实际操作上,我们去年抓捕塔昆时已经验证过这个模式——我方提供实时情报和目标识别,缅警方实施抓捕。只不过现在要把它制度化。”
龙鑫调出平板电脑上的地图:“技术层面,我们已经搭建了跨境情报共享平台的初级版本。缅甸、老挝、泰国三方警务联络官都可以通过加密通道,访问有限度的实时数据。但这个平台的权限管理、数据脱敏、使用规范,还需要四方签署正式协议来明确。”
“经费呢?”张华问,“联合巡逻的船只维护、燃料、人员补贴,按照谈判草案,由四方按比例承担。但这个比例怎么定?是按gdp?按受益程度?还是简单平分?”
问题一个接一个,专业而具体。
杨洛听着,心里涌起一种复杂的感慨——两年前,他们围坐在这里,讨论的是子弹型号、尸体位置、通话记录。两年后,讨论的变成了国际法条款、指挥权架构、经费分担比例。
这或许就是“从专案到机制”的真正含义:从应对单一事件的应激反应,转向构建长治久安的系统能力。
会议开了两个小时。十一点,所有议题讨论完毕。
杨洛再次看向所有人:“专案组解散后,各位将返回原单位。但‘沧澜江流域执法安全合作’这项工作,还需要在座大多数同志继续参与。陆振华副局长将作为中方首席谈判代表,陈默、周涛同志作为法律顾问,全程参与后续谈判。刘建国副厅长将负责彩云省层面的对接落地。敖钦、龙鑫同志在禁毒局的日常工作,也要向这个方向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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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顿片刻,语气郑重:“‘726’案死了十三名中国公民。我们用了二十三个月,把凶手送上了刑场。但如果我们不能把这份代价转化为制度,那么这二十三个月的工作,就只完成了一半。”
会议室里,二十二个人同时点头。
“现在,”杨洛站起身,“我宣布,‘726’专案组,解散。”
没有掌声,没有欢呼。大家安静地收拾文件,握手,道别。
刘建国和杨洛握了握手:“杨局,下次见面,应该是在澜湾县的联合巡逻启动仪式上了。”
“期待那天。”杨洛说。
陆振华走过来:“谈判文本第四稿,您签批后,我今天就发外交渠道。下月初的第三轮磋商,您亲自去吗?”
“去。”杨洛说,“公安部领导已经确定,由部分管国际合作的高副部长带队,我作为禁毒局代表随行。这是从专案转向机制的关键一步,必须到场。”
二、午后的跨部委会议
下午两点半,公安部大楼九层大会议室。
这个会议室能容纳六十人,今天坐了三十多个。长条会议桌两侧,摆着各部门的名牌:公安部、外交部、国防部、交通运输部、海关总署、最高人民检察院、最高人民法院……
杨洛坐在公安部区域,身边是陆振华和高副部长——一位头发花白、面容严肃的老公安,分管国际合作和边境管理。
两点三十五分,会议开始。
主持会议的是国务院办公厅一位副秘书长。他开门见山:“今天会议只有一个议题:审议《沧澜江流域执法安全合作机制建设方案(草案)》。请公安部先介绍情况。”
高副部长朝杨洛示意。
杨洛打开投影,屏幕上出现一份结构清晰的ppt。第一页标题:“从‘726’专案到常态化执法合作——构建沧澜江流域安全屏障的路径设计”。
“各位领导,”杨洛的声音平稳有力,“‘726’案件发生后,中央领导作出重要批示,要求‘彻查案件、严惩凶手,并举一反三,构建长效机制’。过去二十三个月,专案组在前半句上做了工作;今天提交审议的方案,旨在落实后半句。”
他切换ppt,出现一张流域地图。
“沧澜江—湄公河流经中国、缅甸、老挝、泰国、柬埔寨、越南六国,全长4880公里,是亚洲最重要的跨国水系之一。长期以来,该流域面临三大安全挑战:第一,毒品走私;第二,武装犯罪;第三,人口贩卖。‘726’案件集中暴露了这些问题的严重性。”
外交部亚洲司的副司长点头:“我们在与缅、老、泰三国外交磋商中,对方也承认流域安全问题已经影响到区域稳定和经济发展。泰方特别提到,旅游业因为安全问题受到了冲击。”
“所以,建立执法安全合作机制,符合各方共同利益。”杨洛继续,“我们的方案设计,遵循以下原则:第一,尊重主权,平等协商;第二,聚焦执法,不涉政治;第三,务实可行,循序渐进。”
ppt翻到核心部分:“机制建设分三步走。第一步,签署《四方联合声明》,建立部长级会议、高官会议、联合指挥部三级架构。第二步,开展常态化联合巡逻执法,每季度一次,逐步增加频次。第三步,拓展合作领域,从禁毒、反恐向打击电信诈骗、偷渡、走私等多领域延伸。”
国防部的一位大校举手提问:“联合巡逻中,军方角色是什么?”
“根据方案,”杨洛回答,“中方参与力量以公安边防、水警为主。军方提供情报支持和应急保障,但不直接参与一线执法。这是为了凸显合作的‘民事执法’性质,避免给外界‘军事化’的误解。”
交通运输部的代表问:“巡逻船只的航行规则、靠泊权限、补给安排,这些细节方案里有了吗?”
“有了附件三。”陆振华接过话头,“我们与海事局、边防管理局已经磋商了三个月,拟定了《联合巡逻执法船只航行与后勤保障暂行规定》。核心是‘对等原则’——中方船只进入他国水域时遵守他国法律,他国船只进入中方水域时遵守中国法律。”
海关总署的代表关心毒品查缉:“联合巡逻中的查缉行动,查获的毒品和涉案财物,如何处理?”
“按照《联合国禁毒公约》和四方即将签署的协议,”周涛回答,“毒品就地销毁,过程录像存档。涉案财物,属于犯罪工具的没收,属于犯罪所得的,通过司法程序追缴后,可按比例返还给提供线索或协助侦查的一方。具体细则在协议草案第七条。”
最高人民法院的法官提出程序问题:“跨境抓捕的犯罪嫌疑人,引渡的法律依据是什么?如果对方国家要求‘死刑不引渡’,我们如何应对?”
陈默早有准备:“目前中国与缅、老、泰三国都有双边司法协助条约。‘726’案的引渡实践已经证明,只要证据确实充分、程序合法合规,引渡是可行的。关于‘死刑不引渡’,我们在谈判中坚持‘个案协商’原则,同时明确:对于罪行极其严重的犯罪嫌疑人,中方保留依法判处死刑的权力。实际上,泰方已经表示,对于像塔昆这样的重犯,他们理解并尊重中方的司法主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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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开了三个小时。每个部门都从自己的专业角度提出问题,公安部的团队一一回应。
下午五点半,副秘书长做总结发言:“今天讨论很充分。总体看,这个方案设计是周全的,方向是正确的。会后,请公安部根据大家意见修改完善,形成正式上报稿。下周国务院常务会议将专题研究。”
他看向高副部长和杨洛:“公安部要抓紧与缅、老、泰三国的谈判。争取在今年年底前签署四方协议,明年一季度启动首次联合巡逻。”
“明白。”高副部长和杨洛同时回答。
三、傍晚的家庭时间
晚上七点,杨洛推开家门。
“爸爸!”一个身影飞扑过来。九岁的杨思洛已经长到杨洛胸口那么高,扎着马尾辫,穿着小学校服。
杨洛一把抱起女儿,在原地转了个圈:“今天在学校怎么样?”
“数学考了100分!”思洛眼睛亮晶晶的,“老师表扬我了。”
“真棒。”杨洛亲了亲女儿的额头,把她放下。
厨房里传来炒菜的声音和饭菜香。杨洛走进厨房,王柔正系着围裙翻炒西兰花。她比两年前瘦了些,但气色很好。
“回来了?”王柔回头笑了笑,“洗手,准备吃饭。妈带思齐在楼下玩,马上上来。”
杨洛洗了手,摆碗筷。刚摆好,门开了——母亲杨越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小男孩进来。小男孩虎头虎脑,正咿咿呀呀地伸手要抓外婆的眼镜。
“思齐,看谁回来了?”杨越把孩子递给杨洛。
杨洛接过儿子。小家伙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爸爸,忽然咧嘴笑了,露出四颗小门牙。
“叫爸爸。”杨洛轻声说。
“爸……爸……”模糊的音节从小家伙嘴里蹦出来。
杨洛心里一软。专案组成立的第二个月,王柔查出怀孕。整个孕期,他忙得脚不沾地——边境勘察、国际谈判、证据梳理、庭审准备。王柔的产检,他错过了十次中的八次。儿子出生那天,他在仰光参加与缅方的紧急磋商,接到母亲电话时,会议正进行到关键处。
等他赶回北京,儿子已经出生三天了。
“对不起。”那天他站在病房里,看着疲惫的妻子和襁褓中的婴儿,只能说这三个字。
王柔摇摇头:“你是去做正事。我和孩子都理解。”
此刻,抱着沉甸甸的儿子,杨洛忽然觉得,这两年欠这个家的,实在太多了。
晚饭时,思洛叽叽喳喳说学校的事:运动会上她跑了接力赛,美术课画了全家福,同桌的男生揪她辫子被她告了老师……
王柔一边给儿子喂米糊,一边听女儿说话,偶尔插一句:“然后呢?”“真的吗?”
杨越给儿子夹菜:“洛儿,你那个大案子,是不是办完了?”
“嗯,今天专案组解散了。”
“那就好。”母亲松了口气,“这两个月,你爸老念叨,说你们禁毒局压力太大。现在能松口气了吧?”
“松不了。”杨洛苦笑,“案子办完了,但建立长效机制的工作才刚开始。下个月要去彩云省,和缅甸、老挝、泰国开四方会议。”
王柔抬头看他:“去多久?”
“一周左右。”杨洛说,“会议在澜湾县开,开完可能还要去边境几个点看看。”
“注意安全。”王柔只说了一句,继续低头喂儿子。
饭后,杨越带着思洛下楼散步。王柔哄睡了儿子,从婴儿房出来时,看见杨洛站在阳台上,望着远处的夜景。
她走过去,站在他身边。
“想什么呢?”王柔轻声问。
“想这二十三个月。”杨洛说,“想那十三名船员,想他们的家人,想我们专案组这二十多个人,想谈判桌上那些反复拉锯的条款。”
“后悔吗?”
“不后悔。”杨洛摇头,“只是觉得……责任太重。一条命,十三条命,背后是十三个家庭。我们用了两年时间,才给了他们一个交代。但如果机制建不起来,类似的悲剧可能还会发生。”
王柔握住他的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还不够。”杨洛转身看着她,“小柔,你知道吗?今天解散专案组时,我看着那些同志,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个人的力量再大,也只是一滴水。只有把这些力量汇入制度的长河,才能持续流淌,滋养两岸。”
王柔点点头:“所以你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726’案这滴水,汇入‘沧澜江执法合作’这条河。”
“对。”杨洛说,“这是我这一任禁毒局局长,能为国家、为老百姓,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
晚风吹过,带来初夏的温热。
王柔靠在他肩上:“去吧。家里有我。”
四、深夜的办公室
晚上十点,杨洛还是回了办公室。
禁毒局局长办公室的灯亮着。他打开电脑,邮箱里有三十七封未读邮件——有陆振华发来的谈判文本修改稿,有刘建国发来的彩云省接待方案,有敖钦发来的全国毒情月报,有龙鑫发来的技术平台升级建议……
他一一回复。
处理完邮件,他打开抽屉,拿出一张画——女儿思洛画的“全家福”。画上有爸爸、妈妈、姐姐、弟弟,还有一条弯弯曲曲的蓝色大河。画纸右下角,女儿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爸爸在的大河要平安”。
杨洛看着画,看了很久。
然后他拉开另一个抽屉,里面是厚厚一摞文件:《沧澜江流域执法安全合作四方协议(草案第四稿)》《联合巡逻执法实施方案》《跨境情报共享平台管理规定》《联合指挥部运行规则》……
这些文件加在一起,重七斤三两。
它们将是那条大河的堤岸。
墙上的钟指向十一点半。杨洛关掉电脑,拿起公文包。离开办公室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办公桌上,女儿的画和儿子的百日照并排摆着;书柜里,“726”案的卷宗已经归档,取而代之的是流域地图和机制建设资料。
从案卷到地图。
从专案到机制。
从一滴水到一条河。
他关上门,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明天,还有新的会议、新的谈判、新的挑战。但今夜,他可以暂时放下肩上的重担,回到那个有妻子、女儿、儿子的家,睡一个安稳觉。
电梯下行时,杨洛想起今天会议结束时,高副部长对他说的话:“小杨,你今年三十五岁吧?”
“是。”
“三十五岁,主持这样一个跨国大案,推动这样一个历史性的机制。”高副部长拍拍他的肩,“压力很大,但也是你的幸运。好好干,把这件事做成标杆。让以后的年轻人知道,维护国家安全和公民尊严,该这么做。”
电梯门打开,一楼到了。
杨洛走出大楼,夜空中有稀疏的星星。他深吸一口气,走向停车场。
车开出公安部大院时,他看了一眼后视镜——大楼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矗立,像一座山。
而他,是这座山上的一棵树。
扎根在岩石里,枝叶伸向天空,年轮里刻着风雨,也刻着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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