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日，星期四，下午三点二十分。
杨洛正在办公室审阅《江华县乡村振兴五年规划（中期修订版）》，桌上的红色保密电话突然响起。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市委办公厅的号码。
“喂，我是杨洛。”
“杨洛同志，我是市委办公厅李主任。”电话那头的声音沉稳持重，带着体制内特有的严谨，“跟你同步个会议通知：明天，也就是十六日上午九点整，在江华县委会议室召开重要会议，市委组织部主要领导会到场。辛苦你提前安排好场地，和其他常委通个气，确保全体按时参会，做好相关准备。”
“会议内容是什么？”
“组织人事事项。”对方回答得简明扼要，“具体内容明天会上宣布。请确保按时参会。”
电话挂断。杨洛握着话筒，停顿了几秒，轻轻放下。
该来的终于来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六月的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办公室里的绿植长得正好。这间办公室，他用了两年零七个月。桌上的文件堆得整整齐齐，墙上的江华县地图标注着密密麻麻的项目点位，书柜里摆着全县各乡镇报送的调研报告。
一切都那么熟悉，但很快就要告别了。
下午四点，杨洛把县委办主任黄志强叫到办公室。
“黄主任，通知全体常委，明天上午九点，在小会议室召开常委会。”杨洛语气平静，“市委组织部领导要来。”
黄志强愣了一下：“书记，是……？”
“按通知要求准备会议室。”杨洛没有多说，“另外，把我手头正在处理的文件整理一下，列个清单。”
“好的书记。”黄志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转身离开了。
接下来的时间，杨洛有条不紊地处理手头工作。他把需要继续推进的重点项目一一标注，把需要关注的风险点逐条列出，把对班子建设的思考写成简要提纲。
晚上七点，食堂已经没什么人。杨洛打了份简单的饭菜，独自坐在角落吃着。厨师老张特意过来：“书记，今天怎么这么晚？给您加个煎蛋吧？”
“不用了，这就好。”杨洛笑笑，“老张，在食堂工作几年了？”
“五年多了。您来的时候我就在。”
“饭菜做得不错，干部们都说好。”
“那是大家不嫌弃。”老张憨厚地笑着，“书记，听说您……要走了？”
消息总是传得很快。杨洛没有正面回答：“不管谁在，食堂都要办好，让加班的同志有口热饭吃。”
“那是肯定的。”
吃完饭，杨洛没有回招待所，而是回到了办公室。他一份份地看着那些文件，就像在和老朋友告别。
晚上九点，县长周明杰敲门进来。
“书记，听说明天……”
“坐。”杨洛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周明杰坐下，神情复杂：“是真的吗？”
“明天会上宣布。”杨洛给他倒了杯茶，“明杰，这两年多，辛苦了。”
“您更辛苦。”周明杰接过茶杯，“江华能有今天，您是第一功臣。”
“功劳是大家的。”杨洛认真地说，“我走之后，县里的工作你要多担待。几个重点项目要盯紧，特别是中药材加工厂二期，必须按时投产；古驿道项目要把握好开发节奏，不能急；防止返贫机制要落到实处，不能掉以轻心。”
“我明白。”周明杰郑重地点头，“书记，您放心。您打下的基础，我们一定守住。”
两人聊了很久，从产业发展到干部培养，从民生改善到风险防控。就像两年前杨洛刚来时一样，只是角色即将转换。
深夜十一点，周明杰离开。杨洛继续工作。
这一夜，县委大楼许多办公室的灯都亮得很晚。
六月十六日，星期五，上午八点五十分。
江华县委小会议室。十一县委常委全部到齐，每个人都穿着正装，表情严肃。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空调出风的声音。
八点五十五分，市委组织部部长刘建军在市委副秘书长陪同下走进会议室。杨洛起身相迎。
“刘部长。”
“杨洛同志。”刘建军握手有力，“各位常委，大家好。”
众人落座。刘建军坐在主位，杨洛坐在他左侧。
“现在开会。”刘建军开门见山，“首先，我宣读省委组织部、市委的有关决定。”
他从文件袋里取出红头文件：
“经省委研究决定，免去杨洛同志中共江华县委书记、常委、委员职务，另有任用。”
经市委研究并上报省委同意，决定由县委专职副书记陈海洋同志代理江华县委书记职务，临时主持县委全面工作。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尽管早有预料，但当决定正式宣布时，大家还是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刘建军继续宣读：“省委、市委对杨洛同志在江华县的工作给予高度评价。杨洛同志在江华工作期间，团结带领全县干部群众，锐意进取，真抓实干，推动江华县经济社会发展取得显着成绩，历史性地摘掉了贫困县帽子，获评全省乡村振兴示范县，为江华长远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
评价很充分，很具体。杨洛安静地听着，表情平静。
宣读完毕，刘建军看向杨洛：“杨洛同志，你讲几句吧。”
杨洛站起身，向刘建军点点头，然后面向在座的常委们。
“同志们，刚才刘部长宣布了组织的决定。我坚决服从。”他的声音沉稳，“在江华工作两年零七个月，是我人生中宝贵而难忘的经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熟悉的面孔：
“我要感谢组织的信任，给了我服务江华人民的机会；我要感谢班子的支持，我们一起攻坚克难，一起推动发展；我要感谢全县干部群众的努力，没有大家的奋斗，就没有江华的今天。”
“江华虽然摘掉了贫困县的帽子，但发展之路还很长。希望大家继续保持战略定力，一张蓝图绘到底；继续坚持改革创新，不断开创工作新局面；继续站稳人民立场，把群众的事办好办实。”
“我个人在工作中还有很多不足，感谢大家的包容和帮助。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关注江华、祝福江华。相信在省委、市委的坚强领导下，在新班子的带领下，江华的明天一定会更好！”
发言不长，但真挚。说完，杨洛向在座的所有人鞠了一躬。
掌声响起。先是刘建军鼓掌，接着所有人都鼓起掌来。掌声持续了很久。
接下来，陈海洋作表态发言。他感谢组织的信任，表示一定不辜负重托，与班子成员一道，把江华的工作做好。
会议在上午十点半结束。按照安排，杨洛将乘坐市委组织部的车前往市里。
走出会议室，走廊里已经站满了人。县委办、政府办的干部，各局委办的负责人，不知什么时候都来了。没有人说话，大家都静静地站着。
杨洛一一握手。握到老同志时，对方眼圈红了；握到年轻干部时，对方手在颤抖。
“好好干。”杨洛对每个人都说这句话。
走到县委大楼门口，杨洛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这座他工作了两年多的大楼，在阳光下显得庄严而亲切。
“走吧。”他对刘建军说。
车子缓缓驶出县委大院。门外，自发聚集的群众站满了街道两侧。没有人组织，都是听到消息后自发来的。
车子只能慢慢开过。杨洛摇下车窗，向群众挥手致意。
“杨书记，保重！”
“书记，常回来看看！”
“谢谢您，书记！”
呼喊声此起彼伏。有老人抹着眼泪，有年轻人举着手机拍照，有孩子被大人抱在怀里挥手。
杨洛的眼眶有些发热。他不停地挥手，直到车子驶出人群，驶向城外。
上午十一点四十分，河州市委大院。
市委书记杨明远、市长秦浩宇都在办公室等候。
“杨洛同志，辛苦了。”杨明远亲自泡了茶，“坐。”
“感谢书记、市长这两年多的关心支持。”杨洛坐下。
“你的工作，省委、市委都高度肯定。”秦浩宇说，“江华的成绩有目共睹。有什么需要市里继续支持的，尽管提。”
“江华下一步的发展，有几个关键点需要市里帮助。”杨洛拿出笔记本，“一是交通，江华西部的乡镇公路等级还低，希望纳入市里的提升计划；二是水利，几个水库需要除险加固；三是产业，希望市里帮助对接更多的深加工企业……”
他一条条地说，都是具体的工作。两位市领导认真听着，不时记录。
“你放心，这些事市里会专题研究。”杨明远说，“倒是你，下一步有什么想法？”
“服从组织安排。”杨洛回答得很简洁。
谈话持续了四十分钟。临别时，杨明远握着杨洛的手：“你为河州、为江华做了重要贡献。无论走到哪里，河州都是你的第二故乡。”
“谢谢书记。我会永远记得在河州工作的日子。”
从市委大院出来，杨洛对组织部司机说：“辛苦了，就到这儿吧。我还有些私事要处理。”
“杨书记，需要送您吗？”
“不用了，谢谢。”
杨洛在市委门口打了辆出租车。
“去哪里？”司机问。
“去省委大院。”
下午两点，柳南省委家属院。
杨洛提着简单的行李，按响了王家的门铃。开门的是王宏斌书记的夫人。
“杨洛来了！快进来！”王夫人热情地招呼，“老爷子和你王伯伯都在书房等你呢。”
书房里，王安邦老爷子坐在藤椅上，王宏斌书记坐在沙发上看文件。见杨洛进来，两人都放下手中的东西。
“王爷爷，王伯伯。”
“坐。”王宏斌指了指旁边的沙发，“手续都办完了？”
“上午刚开完会。”杨洛说，“来向您和王爷爷告别。”
王安邦打量着杨洛：“瘦了，也黑了。基层辛苦吧？”
“辛苦，但值得。”杨洛说，“看到江华的变化，看到老百姓的笑脸，所有的辛苦都值得。”
“江华的工作，做得不错。”王宏斌肯定道，“李为民省长在会上几次提到江华的经验。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打开局面，不容易。”
“主要是有省委的坚强领导，有王伯伯的关心支持。”杨洛诚恳地说，“还有江华干部群众的共同努力。”
“下一步有什么打算？”王宏斌问。
“中央组织部已经谈过话，具体安排等通知。”杨洛说，“无论到哪里，我都会继续努力工作。”
王安邦点点头：“年轻人在基层锻炼过，是宝贵的财富。但也要记住，权力是人民赋予的，任何时候都不能忘了这个根本。”
“我记住了，王爷爷。”
王宏斌站起身，从书柜里拿出一本书，递给杨洛：“这本《基层治理理论与实践》，是我在基层工作时的一些思考，送给你。希望对你今后的工作有帮助。”
杨洛双手接过：“谢谢王伯伯。”
“今晚在家里吃饭吧。”王夫人推门进来，“饭菜都准备好了。”
“不了阿姨，我订了晚上的机票回北京。”杨洛站起身，“王爷爷，王伯伯，阿姨，谢谢你们的关心照顾。我会继续努力，不辜负你们的期望。”
“好孩子。”王安邦拍拍杨洛的肩膀，“记住，无论走到多高的位置，都要脚踏实地，心系人民。”
“我一定牢记。”
下午四点，杨洛离开王家。王宏斌的司机要送他，他婉拒了：“我打车去机场就行，不麻烦了。”
在去机场的路上，杨洛看着窗外飞逝的城市景象。柳南省城比两年前更加繁华，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他想起了江华的山，江华的水，江华的人。
想起了修路时的争议，发展产业时的艰难，摘帽时的喜悦。
想起了李永富憨厚的笑容，李茂才朴实的汇报，老茶农感激的眼神。
这一切，都将成为他生命中永恒的印记。
晚上七点，机场候机厅。
杨洛办完登机手续，坐在候机区。手机里有几十条未读信息和未接来电，有江华同事的，有河州领导的，有家乡朋友的。
他一条条地看，但没有回复。
广播响起登机通知。杨洛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城市的夜景，转身走向登机口。
飞机在跑道上滑行，加速，起飞。地面的灯火越来越小，最终被云层遮蔽。
杨洛靠窗坐着，看着舷窗外翻滚的云海。
两年零七个月的江华岁月，就此画上句号。
但人生的道路，还在继续延伸。
他不知道下一站是哪里，但知道无论到哪里，都要像在江华一样，脚踏实地，为民服务。
飞机穿过云层，飞向北方。
夜空中的星星格外明亮，像江华夜晚的山村灯火，像群众眼中的希望之光。
杨洛闭上眼睛。江华的山水，江华的人民，江华的日日夜夜，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
再见了，江华。
谢谢你，江华。
飞机平稳地飞行着，载着一个完成阶段性使命的县委书记，返回京城，迎接新的征程。
而江华的故事，还在那片土地上，由那里的人们继续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