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六日，上午八点三十分，江华县委招待所一号会议室。
会议室布置得简洁庄重。椭圆形会议桌，李为民坐在主位，左侧是市委书记杨明远、市长秦浩宇及省直部门负责人，右侧是杨洛、周明杰等江华县委常委。后排坐着记录人员和少量工作人员。
杨洛扫视会场。每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笔记本摊开，笔握在手中。这是一场真正的思想交流，不是简单的汇报。
“同志们，昨天看了一天，感触很深。”李为民开门见山，声音沉稳，“江华的变化，超出了我的预期。一个国家级贫困县，在短短两年多时间里，走出一条有特色的发展路子，不容易。”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江华县委班子：“今天这个座谈会，我不听官样文章，不听成绩罗列。我想听听你们的思考——江华为什么能变？变的背后有什么逻辑？还有什么瓶颈？需要省里提供什么支持？”
这是定调了。杨洛深吸一口气，开始发言。
“李省长，各位领导，我首先汇报江华工作的基本思路。”他声音平稳，“我们坚持的是‘三个立足’：立足生态本底，不搞污染企业，专注绿色产业；立足群众主体，不搞大包大揽，激发内生动力；立足实事求是，不搞形象工程，追求长远实效。”
“具体怎么做？”省政府秘书长问。
“在产业选择上，我们深入调研，发现江华有三大优势：生态好、山地多、传统农业基础扎实。”杨洛说，“所以我们确定了三个主攻方向：中药材、茶叶、生态旅游。这些产业投资周期长、见效慢，但可持续性强，能真正惠及群众。”
省农业农村厅厅长插话：“我注意到你们特别强调‘核心示范户’带动。这个模式是怎么想出来的？”
“这是从实践中摸索出来的。”周明杰接过话头，“开始我们也想搞大规模流转、企业主导，但发现两个问题：一是农民不愿意失去土地，二是企业风险大容易跑路。后来我们在青龙镇试点，发现村里有几个种植能手，他们种得好，乡亲们愿意跟着学。我们就想，何不把这些能人培养成示范户，让他们去带动周边农户？”
“效果如何？”李为民问。
“有好有坏。”周明杰实话实说，“好的方面，示范户有积极性，带动效果明显，去年带动的农户平均增收百分之三十。坏的方面，也出现了资源过度集中、普通农户被边缘化的问题。我们正在完善机制，推行‘示范户轮换制’和‘带动效果考核制’。”
李为民在笔记本上记录着，没有表态。
陈海洋接着发言：“在文旅融合方面，我们坚持‘保护优先、适度开发’。古驿道项目最大的创新是群众参与机制——村民以土地、房屋、劳务入股，按股分红。这个机制保证了群众能长期受益，而不是一次性补偿。”
“群众真的相信这个机制吗？”省文旅厅厅长问。
“开始不信。”陈海洋说，“我们做了三件事：一是法律保障，请律师事务所起草规范的入股协议；二是财务透明，每季度公布账目；三是试点先行，先做一个村，做出效果。现在群众不仅信了，还催着我们加快进度。”
张平汇报了指挥调度平台建设：“这个平台最大的价值是打破了部门壁垒。过去发改、农业、财政各管一摊，数据不共享，决策靠猜测。现在一个平台全打通，提高了决策的科学性和精准度。”
“投入产出比怎么样？”省发改委主任问得很实际。
“直接经济效益不好量化，但间接效益明显。”张平说，“比如项目审批时间缩短了百分之四十，资金拨付效率提高了百分之五十，群众满意度提升了三十个百分点。从政府治理现代化的角度看，这个投入是值得的。”
每个常委发言时，李为民都听得很认真，偶尔提问，但不多。等大家都说完，他才开口。
“同志们讲得都很好，有实践、有思考。”他放下笔，“但我有几个问题，想和大家深入探讨。”
会议室更安静了。
“第一个问题，关于发展速度。”李为民看向杨洛，“江华这两年变化确实大，但这是建立在低基数上的高速增长。随着基数提高，增长速度必然会放缓。你们有没有思想准备？如何保持发展势头？”
这个问题很尖锐。杨洛思考片刻，回答：“李省长说得对，我们确实有这种担忧。所以我们现在的重点不是盲目追求增速，而是夯实基础、完善机制、培育动能。具体来说，一是延伸产业链，从中药材种植向饮片加工、提取物生产延伸；二是提升价值链，打造‘江华源’区域公共品牌；三是培育新动能，发展农村电商、休闲农业等新业态。”
“时间表呢？”
“三年打基础，五年见成效。”杨洛说，“我们制定了详细的产业发展规划，明确了每个阶段的目标和任务。比如中药材产业，今年重点是扩大种植面积，明年重点是建设标准化加工厂，后年重点是开拓市场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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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为民点点头，转向周明杰：“第二个问题，关于资金保障。江华搞这么多项目，钱从哪里来？县财政能支撑吗？”
周明杰早有准备：“我们采取的是‘多条腿走路’。一是争取上级资金，这两年共争取到各类项目资金五点二亿元；二是引进社会资本，签约招商引资项目十二个，总投资九点八亿元；三是盘活存量资产，通过ppp模式、资产证券化等方式融资；四是优化财政支出结构，压缩一般性支出，保障重点领域。”
“债务风险可控吗？”
“严格控制在警戒线以下。”周明杰拿出数据表，“目前政府债务率百分之六十八，低于全省平均水平。我们建立了债务风险预警机制，每月监测，动态调整。”
李为民继续提问，一个比一个深入：人才短缺怎么解决？营商环境如何优化？防止返贫有什么长效机制？生态保护与经济发展如何平衡？……
每个问题都直击要害。江华县委班子成员逐一回答，有数据、有案例、有思考。会场气氛从开始的紧张，逐渐变得活跃，真正成了思想的碰撞。
上午十一点，李为民问完了所有问题。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整理思路。
“同志们，今天听下来，我有几点感受。”他缓缓开口，“第一，江华的班子是个干事的班子。你们有思路、有办法、有担当，这是江华能变的关键。”
“第二，江华的路子选得对。不盲目跟风，不贪大求快，立足实际，稳扎稳打。乡村振兴就是要这样，一村一策，一业一策。”
“第三，江华的机制有创新。特别是群众参与机制、数字治理平台，这些做法值得总结提炼。”
他话锋一转：“但是，我也要提醒几点。”
所有人都挺直了腰板。
“第一，要保持清醒。现在外面对江华的赞誉很多，但你们自己要清楚，江华还是欠发达地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能因为几句表扬就飘飘然。”
“第二，要防范风险。产业发展有市场风险，项目建设有债务风险，基层治理有稳定风险。要时刻绷紧风险防控这根弦。”
“第三，要关注公平。乡村振兴不能让少数人富起来，要让大家一起富。你们的‘核心示范户’模式要不断完善，防止出现新的分化。”
李为民看向杨洛：“杨洛同志，你作为县委书记，肩上的担子很重。既要抓发展，又要防风险；既要出成绩，又要带队伍。这需要很高的政治智慧和工作艺术。”
杨洛郑重回应：“感谢李省长的提醒，我们一定保持清醒头脑，戒骄戒躁，扎实工作。”
“好。”李为民点点头，转向省直部门负责人，“江华的做法，有不少值得在全省推广的地方。农业农村厅牵头，总结江华‘核心示范户’带动模式的经验；文旅厅牵头，总结古驿道项目的群众参与机制；发改委牵头，研究县域数字治理平台的建设标准。”
他又看向市委书记杨明远、市长秦浩宇：“河州市要加大对江华的支持力度，帮助解决具体困难。特别是交通、水利等基础设施，市里要统筹考虑。”
杨明远当即表态：“请李省长放心，市委一定全力支持江华发展。我们已经在研究将江华经验在全市推广。”
秦浩宇补充：“市政府将在项目、资金、政策上给予江华倾斜。特别是江华提出的几个具体困难，我们会专题研究，尽快解决。”
座谈会开到十二点半。结束时，李为民和每个江华县委常委握手。
“辛苦了。”他对杨洛说，“江华的工作，省委省政府会持续关注。希望你们再接再厉，创造更多好经验。”
“一定不辜负李省长的期望。”杨洛握紧省长的手。
午饭依然简单。饭后，调研组并未离开江华，而是按照行程，前往江华县乡村振兴指挥调度中心进行最后半个小时的简短内部交流。下午两点整，车队驶离江华县城，前往河州市的下一个调研点——北山县。市委书记杨明远、市长秦浩宇的车队自然汇入，一同前往。
送行队伍在县界处止步。看着车队远去，杨洛对身旁的周明杰等人说：“市领导要继续陪同李省长完成在河州全部的调研。对我们来说，工作才刚刚进入下一阶段。”
回到县委会议室，气氛并未完全放松。杨洛主持召开了调研后的第一次总结会。
“调研告一段落，李省长和市领导的肯定，是对我们过去工作的阶段性评价。”杨洛开场定调，“但现在，我们必须立刻从‘迎检状态’切换到‘落实状态’和‘反思状态’。李省长在座谈中提出的每一个问题、每一点提醒，都比表扬重要十倍。”
周明杰翻开笔记：“我初步梳理，李省长在座谈和现场提出的问题与指示，主要集中在六个方面的问题：发展可持续性、资金保障、人才短缺、营商环境、防止返贫、生态保护与发展的平衡。每个问题都需要专题研究。”
“分工负责。”杨洛说，“明杰县长牵头研究资金和营商环境问题；海洋书记牵头研究人才和防止返贫问题；张平县长牵头研究发展可持续性问题；郑部长牵头研究干部队伍建设；吴书记牵头监督各项工作的落实。”
他顿了顿：“从今天下午开始，各牵头领导组织相关部门，一周内拿出具体方案。我们要把李省长的要求，真正落到实处。”
“明白。”众人应道。
散会后，杨洛回到办公室。窗外的阳光正好，秋日的江华，天高云淡。
他想起两年前刚来时，这里的困顿和迷茫。如今，江华终于有了方向，有了希望。
但正如李省长所说，路还很长。
手机震动，是王柔发来的信息：“调研结束了？顺利吗？”
杨洛回复：“结束了，还算顺利。李省长肯定了我们的工作，但也指出了很多问题。”
“那就好。什么时候回家？”
“还要一段时间。有很多事要做。”
“注意身体。思洛说想你了。”
杨洛看着手机屏幕，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为了家人，为了江华，他必须把这条路走好。
他走到窗前，看着这座正在变化的小城。
调研结束了，但江华的故事，才刚刚进入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