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华镇返回县城的路上,杨洛闭目靠在座椅上,看似在休息,大脑却在飞速运转。龙华镇精心准备的“表演”,通往龙口村道路上“恰到好处”的塌方,都像一盆冷水,浇醒了他之前对常规调研路径的些许期待。对手的警惕性和对基层的控制力,远超他的预估。要想触及真相,必须跳出他们预设的轨道。
回到县委大院,他像往常一样处理公务,听取汇报,仿佛龙华镇之行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安全生产检查。但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一个计划正在他心中悄然成型。
他需要一次真正的“暗访”,一次完全脱离官方视线、直接与最底层百姓对话的机会。目标,依然是那个被重重迷雾笼罩的龙口村。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杨洛以身体不适、需要安静休息为由,让秘书推掉了晚上的所有安排,并嘱咐没有急事不要打扰。随后,他换上了一身早已准备好的、在当地常见的深蓝色旧夹克和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半旧的运动鞋。他对着镜子稍微佝偻了点背,揉了揉头发,使其略显凌乱,看上去就像一个在县城打工晚归的普通青年。
天色完全暗下来后,他没有开自己的配车,甚至没有使用机关宿舍的车,而是步行离开了县委家属院,在县城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路口,拦下了一辆跑乡镇线路的私人面包车。这种车通常破旧不堪,挤满了人和货物,是连接县城与乡镇最底层、也最不引人注目的交通工具。
“师傅,去龙华镇方向,能捎一段吗?”杨洛用略带本地口音的普通话问道。
司机是个黑瘦的汉子,打量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上车吧,二十块,到龙华镇街口。”
面包车里弥漫着烟味和汗味,加上杨洛,一共挤了七八个人,还有几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车辆在颠簸的省道上行驶,杨洛将帽檐压低,靠在车窗边,听着车内其他乘客用方言闲聊,大多是家长里短、打工挣钱的不易。没有人多看这个沉默的“打工仔”一眼。
一个多小时后,面包车在龙华镇街口停下。杨洛下了车,没有进入镇区,而是根据事先研究好的地图,沿着一条偏僻的小路,徒步向龙口村方向走去。
夜色浓重,山风带着凉意。山路崎岖难行,远比那天坐在车里感受到的更加真切。没有路灯,只有依稀的月光和手机偶尔亮起的手电光为他照亮前路。他走得很快,特种兵生涯锤炼出的体能和野外行进能力此刻派上了用场。
他避开了白天被塌方堵塞的主路,选择了一条更绕远、但据说当地村民有时会走的山间小路。这条路更加难走,有些地方几乎被杂草淹没。走了约莫一个半小时,翻过一道山梁,下方山谷中,几点零星的灯火出现在视野里——龙口村到了。
与沿途的寂静不同,靠近村口时,杨洛敏锐地听到了几声犬吠,但很快又平息下去。他没有贸然进村,而是借着地形和树木的掩护,仔细观察。村口似乎有人影晃动,像是蹲守的人。看来,即便是在夜里,对方也并未放松警惕。
杨洛绕到村子侧面,选择了一户看起来相对独立、位置较高的土坯房。房子很破旧,窗户里透出微弱的灯光。他轻轻敲了敲木门。
里面传来一个警惕的老人的声音:“谁啊?”
“过路的,讨碗水喝。”杨洛压低声音,用学来的当地方言勉强说道。
里面沉默了一下,然后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木门拉开一条缝,一个满脸皱纹、眼神浑浊的老人探出头,借着屋里昏暗的灯光打量着杨洛。
杨洛脱下帽子,露出完整的面容,眼神真诚地看着老人:“老人家,别怕,我不是坏人。我是……从县里来的,想听听咱们村的事儿。”
老人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怀疑和恐惧,下意识地就要关门。
杨洛连忙用手抵住门,声音压得更低,但语气恳切:“老人家,我是新来的县委书记杨洛。我知道村里受了委屈,我是来帮大家的,但需要知道真实情况。”他冒险亮出了身份,这是在赌,赌百姓心中尚存的对正义的最后一丝期盼。
老人的手僵住了,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杨洛。他上下打量着杨洛这身打扮,又探头看了看他身后,确认只有他一个人。
“你……你真是县里的大官?”老人的声音带着颤抖。
“如假包换。”杨洛郑重地点点头,“但我不能声张,不能让镇里和矿上的人知道我来过。”
老人犹豫了很久,内心的挣扎写在脸上。最终,他对苦难生活的绝望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他猛地将门拉开一点,急促地说道:“快进来!”
杨洛闪身进屋,老人立刻将门闩插上,还紧张地透过门缝往外看了几眼。
屋里家徒四壁,灯光昏暗,只有一个看起来同样苍老的老妇人坐在灶膛前,惊恐地看着进来的陌生人。
“这是……”老妇人颤声问。
“是……是县里来的青天大老爷!”老人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转向杨洛,噗通一声就要跪下,“青天大老爷,您要给我们做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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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洛眼疾手快,一把扶住老人:“老人家,使不得!快起来,慢慢说。”
在老人断断续续、时而激动时而悲愤的叙述中,以及老妇人在旁边的补充和眼泪中,龙口村的惨状和丰源矿业的罪行,如同血腥的画卷,在杨洛面前缓缓展开。
河水变臭,井水泛黄,喝了拉肚子,久了身上起红疹,村里这几年得癌症死了七八个,还有好几个躺在床上等死。去镇上、县里告状,不是被拦回来,就是被派出所抓去关几天。矿上派人来“协商”,每家给过几千块钱“封口费”,威胁谁敢再闹就让谁家不好过。扶贫款?根本没见到多少,听说都被镇上和村里干部贪了……
“水……我们有留水!”老人突然想起什么,激动地走到里屋,摸索了半天,拿出几个用塑料瓶装着的、颜色明显异常的水样,“这是我们在不同地方偷偷接的,河里的,井里的,都有!他们来检查的时候,就放干净水,骗人!”
杨洛接过那几瓶沉甸甸的水样,仿佛接过了龙口村村民无声的血泪和最后的希望。他知道,这就是那封匿名信中提到的关键证据之一。
“还有……村西头的王老五,以前在矿上干过,知道他们埋暗管的事,后来被开除了,家里也受了威胁,不敢说……”老人又提供了一个关键信息。
就在这时,村外突然传来几声急促的狗吠,似乎还夹杂着人的吆喝声和手电光晃动的影子。
老人脸色骤变:“不好!可能是矿上巡夜的,或者是镇里联防队的人!他们晚上经常在村边转悠!”
杨洛眼神一凛,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他将水样小心地放进随身携带的背包里,对老人郑重说道:“老人家,谢谢您相信我!这些东西很重要。你们的情况,我记住了。请你们再忍耐一下,保重身体,不要再轻易去硬碰硬,相信我,一定会有人来管这件事!”
他记下了王老五的住址特征,然后不再犹豫,在老人的指引下,从屋后一条更隐蔽的小路迅速离开了龙口村。
身后,犬吠声和手电光似乎在向村子这边聚集,但杨洛的身影已经融入了沉沉的夜色和茂密的山林之中。
这一次月夜潜行,他冒着风险,终于穿透了那层厚重的帷幕,触摸到了江华县光鲜外表下,最真实、最残酷的伤口。手中的水样,和获取的线索,将成为他下一步行动的重要筹码。
民心可用,民心可鉴。此刻,他更加坚定了要将江华这潭污浊之水彻底廓清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