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九点，江华县委常委会议准时在县委大楼三楼会议室召开。这是杨洛到任后主持的第一次正式常委会，议题早已由县委办提前下发，主要是研究近期重点工作。
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十一位常委悉数在座。杨洛居首，左侧依次是县长赵德良、副书记周明杰、常务副县长陈晓峰、政法委书记冯建军；右侧则是组织部长郑伟强、县委办主任黄志强、纪委书记吴秀莲、宣传部长王艳红、统战部长李伟，人武部部长杨勇因有训练任务请假。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几位烟枪面前都放着烟灰缸。气氛看似正常，但细心观察，能发现不少人心底并不平静。杨洛前几天看似“无所事事”的调研，以及昨夜可能发生的某些不为人知的细节，像无形的丝线，牵动着一些人的神经。
“同志们，现在开会。”杨洛环视一圈，声音平稳，没有多余的开场白，“按照议程，我们先研究一下上半年经济运行情况和下一步工作建议，这个由德良县长主要汇报。”
赵德良清了清嗓子，拿起准备好的稿子，开始照本宣科。数据听起来很漂亮，gdp增速、固定资产投资、财政收入等主要指标均保持在“合理区间”，总结成绩客观全面，分析问题轻描淡写，下一步打算也是老生常谈。
杨洛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摊开的笔记本上轻轻敲击。当赵德良提到“工业经济稳中有进，重点企业如丰源矿业等贡献突出”时，杨洛的眼皮抬了一下，但并未打断。
赵德良汇报完毕，几位常委按照排名顺序发表了补充意见，无非是表示赞同，或者从自己分管角度提些不痛不痒的建议。轮到杨洛总结时，他合上笔记本，目光平和地看向众人。
“德良县长的汇报很全面，各位同志的意见我也同意。”他先定了调，随即话锋一转，“数据是过去的总结，更重要的是面向未来的行动。我初来乍到，对很多具体情况还不熟悉，但通过这几天看材料、和大家聊天，有一个强烈的感受，或者说，是一个疑问。”
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知道真正的戏肉可能要来了。赵德良脸上依旧挂着笑，但眼神专注了许多。陈晓峰低头看着自己的茶杯。冯建军则目光平视，看不出情绪。
“我们的各项经济数据看起来不错，为什么老百姓的获得感不强？为什么信访压力始终居高不下？为什么像龙口村村民反映的环境污染、像一些扶贫资金使用效益这类民生问题，迟迟得不到彻底解决？”杨洛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上，“是我们的发展思路出了问题，还是工作执行层面打了折扣？或者说，是我们的某些干部，把心思用错了地方？”
一连几个问题，如同几记重锤，虽然没有点名道姓，但指向性已经相当明确。龙口村、环境污染、扶贫资金，这些敏感词被杨洛在常委会上直接抛了出来。
赵德良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接口道：“杨书记提出的问题非常深刻，切中要害。这确实是我们工作中存在的短板和不足。发展不平衡不充分的问题在江华比较突出，历史欠账也多。有些问题，比如龙口村的环境投诉，县里也组织过调查，但可能工作做得还不够细，解释沟通还不到位。下一步，我们政府这边一定加大力度，督促相关部门把工作做实做细。”
他巧妙地把问题归结为“历史欠账”和“工作不够细”，试图轻描淡写地化解掉。
政法委书记冯建军紧接着发言，语气硬朗：“杨书记关心民生问题，我们政法系统坚决拥护。对于信访问题，尤其是那些缠访闹访的，我们一向是依法处理，坚决维护社会稳定。有些村民受个别别有用心的人蛊惑，提出的要求不合理，我们也不能无原则地满足。”
他直接把部分村民归为“缠访闹访”、“受蛊惑”，将矛盾焦点转移。
杨洛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等他们都说完，才缓缓道：“德良县长和冯书记的意见都有道理。发展中的问题要在发展中解决，稳定也确实是大局。但我认为，解决问题的前提，是真正把情况摸清楚，把病灶找出来。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甚至捂着盖子，只会让小问题拖成大问题。”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常委，最后落在纪委书记吴秀莲身上：“秀莲书记，县纪委在履行监督职责，特别是对群众反映强烈的突出问题进行核查方面，近期有什么重点安排吗？”
吴秀莲没想到杨洛会直接点名问她，她扶了扶眼镜，神情严肃地回答：“杨书记，县纪委一直按照上级部署和县里实际，有序开展各项监督执纪工作。对于群众反映的问题，我们都在按程序办理。目前，还没有需要提交常委会讨论的重大线索案件。”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既表明了工作在做，又回避了具体问题，保持着中立和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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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洛点了点头，没有深究。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指望县纪委能立刻破局的时候。他今天的目的是敲山震虎，是投石问路。
“没有最好。但我建议，纪委可以会同审计、财政等部门，适时对近年来一些重点项目，特别是扶贫、惠民类资金的使用情况，进行一次抽查审计。不是为了查案而查案，而是为了规范管理，防范风险，确保国家的每一分钱都用在刀刃上。”杨洛提出了一个看似程序性的建议，却让赵德良和陈晓峰的眼底同时闪过一丝阴霾。
“杨书记这个建议很好，我完全赞同。”赵德良立刻表态，“政府这边一定积极配合，规范资金管理是我们一贯的要求。”
杨洛不再纠缠这个问题，转而说道：“另外，我看了近期的安全生产简报，全市乃至全省的安全生产形势都比较严峻。江华矿山企业不少，交通安全、消防安全压力也大。我提议，由县委办牵头，尽快组织一次覆盖全县的安全生产大检查，由各位常委分别带队，深入一线，实地查看，排查隐患，现场督办。我带队去龙华镇片区。”
这个提议合情合理，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安全生产，责任重于泰山，任何时候强调都不为过。
“同意。”
“应该的。”
常委们纷纷表态支持。
赵德良眼神微动，杨洛主动提出去龙华镇，是巧合还是有意？龙华镇是陈晓峰曾经主政的地方，也是丰源矿业和龙口村所在地。但他无法反对，只能附和道：“杨书记亲自带队，高度重视，一定能推动龙华镇的安全生产工作再上新台阶。”
“好，那就这么定。请志强主任尽快拿出具体方案。”杨洛一锤定音。
接下来的议题进行得波澜不惊。会议结束后，常委们各自离开，表情各异。
赵德良、陈晓峰、冯建军三人很有默契地先后走进了赵德良的办公室。关上门，陈晓峰立刻压低声音道：“他要去龙华镇！还特意点了扶贫资金和龙口村的环境问题，这绝不是巧合！”
冯建军脸色阴沉：“他是闻到味儿了。安全生产检查？哼，幌子而已。”
赵德良坐在椅子上，手指敲着桌面，半晌才冷冷道：“慌什么？他去查安全生产，那就让他查。让龙华镇和丰源矿业那边都把表面文章做足，该准备的迎检资料一样不能少，现场不能出任何纰漏。至于龙口村……让镇里和派出所把人看紧点，别让不该见的人见到他，别让不该说的话传到他耳朵里。他人生地不熟，转一圈，能查出什么？”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倒是他提到的扶贫资金抽查审计……晓峰，你亲自把关，把所有可能出问题的环节再梳理一遍，该补的手续补上，该统一的口径统一好。吴秀莲那个女人，原则性强，别让她真抓住什么把柄。”
“明白。”陈晓峰重重地点了点头。
另一边，杨洛回到办公室，站在窗前。他知道，刚才的常委会，已经向隐藏在暗处的对手发出了明确的信号——他来了，而且他不会对存在的问题视而不见。
敲山震虎，虎已受惊。接下来，就要看这只受惊的老虎，是会收敛爪牙，还是会……伺机反扑。
而他的龙华镇之行，将是第一次短兵相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