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梁上的风硬,吹得营火忽明忽暗。
锅里的狼肉炖得烂了,捞出来放在洗净的大叶子上,冒着腾腾热气。四条狼腿,去了骨头,肉切成大块,一人能分到好几块。没碗,就用手抓着吃,烫得人直呵气。
秦风把一块带筋的肉扔给黑豹,老狗叼住了,趴到一边慢慢啃。它今儿个立了功,该赏。
“这肉……真够劲儿。”赵铁柱撕下一块塞嘴里,嚼得腮帮子鼓起来,“比家猪肉柴,但香,是山里的味儿。”
王援朝吃得斯文些,用树枝夹着肉,吹凉了才咬:“可惜没酒,要是有口烧刀子,就美了。”
“美得你!”栓子满嘴油光,“有肉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
春生不说话,埋头猛吃。半大小子饿得快,在山里这些天,肚子里那点油水早耗光了。
秦风吃得慢。他撕下一小块肉,在手里撕成细条,一条一条送进嘴里,眼睛望着山下靠山屯的方向。屯子里的灯火像星星,稀稀拉拉亮着几盏,那是煤油灯的光。
日头完全落下去了,天边还留着一抹暗红。林子里起了夜风,吹得树梢哗哗响,像海潮。
火堆添了新柴,烧得旺。火光把五张脸映得通红,影子在身后拉得老长,一晃一晃的。
“风哥,”赵铁柱咽下最后一块肉,舔舔手指,“这参……回去咋卖?”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几个人都抬起头,眼睛盯着秦风。
秦风把手里最后一点肉条扔进嘴里,嚼了嚼,咽下去:“先不急。参得阴干,去去水气,品相才好。估摸得十天半个月。”
“那……能卖多少钱?”栓子眼睛亮晶晶的。
“看买主。”秦风说,“县里供销社压价狠,不能给他们。得找识货的,可能得往省城跑。”
王援朝推了推眼镜:“我爹有个老战友,在省城药材公司。回头我写信问问。”
“那敢情好!”赵铁柱一拍大腿,“有门路就好办。”
秦风点点头,没多说。他心里有数——这参品相好,年份足,放到哪儿都是抢手货。但这话不能说太满,怕兄弟们期望太高。
火堆噼啪响,火星子往上窜。
“柱子,”秦风看着赵铁柱,“要是卖了钱,你想干啥?”
赵铁柱一愣,挠挠头:“我……我想盖房子。我家那老屋,房梁都朽了,下雨就漏。我娘老说,夜里听着房梁嘎吱响,睡不着觉。”
他说得实在,没那些虚头巴脑的。山里人过日子,头一件就是房子。
“盖。”秦风点头,“盖砖瓦的,亮堂。”
“那得多少钱啊……”赵铁柱掰着手指头算,“砖瓦、木料、工钱……少说也得五六百吧?”
“够。”秦风说,“参卖了,分你那份,盖房绰绰有余。”
赵铁柱眼睛瞪圆了,嘴张着,半天没合上。他爹干了一辈子,也没攒够盖新房的钱。他今年才二十出头,就能盖房了?
“援朝,你呢?”秦风转向王援朝。
王援朝放下手里的树枝,沉默了一会儿:“我想……买书。”
“买书?”栓子插嘴,“买那玩意儿干啥?又不能吃不能喝。”
“你懂个屁!”赵铁柱拍他后脑勺,“援朝是读书人,读书人就得有书!”
王援朝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我想买套《数理化自学丛书》。公社高中图书馆有一套,但不外借。我想自己买一套,慢慢看。”
秦风看着他。王援朝是知青后代,读过初中,在屯子里算文化人。他爹妈当年下乡,后来回城了,把他留在姥姥家。这孩子心里憋着股劲儿,想往外走。
“买。”秦风说,“不光买书,有机会,去考个啥。现在政策松动了,有本事就能出去。”
王援朝眼睛亮了亮,又暗下去:“我……我能行吗?”
“不行就学。”秦风说,“参卖了,钱够你买书、交学费。剩下的,当路费。”
这话说得王援朝鼻子一酸。他低下头,推了推眼镜,没吭声。
“栓子,春生,你俩呢?”秦风看向两个半大小子。
栓子咧嘴笑:“我想买辆自行车!永久牌的,大链盒,铃铛响得脆!”
“出息!”赵铁柱笑骂,“就知道嘚瑟!”
春生腼腆些:“我……我想给我娘扯块布,做身新衣裳。我娘那衣裳,补丁摞补丁了。”
这话实在,实在得让人心里发酸。
秦风点点头:“都行。参卖了,每人都有份。想买啥买啥,剩下的攒着,往后过日子用。”
火堆安静了会儿,只有柴火噼啪响。
“风哥,”赵铁柱问,“你呢?你挣了钱,想干啥?”
秦风望着山下靠山屯。屯子里,有一盏灯特别亮——那是林晚枝家。他知道,那姑娘这会儿可能也在灯下做针线,也可能在院里看星星。
“我啊……”秦风声音很轻,“先把婚事办了。风风光光地办,让晚枝过门。”
这话朴实,但里头的情分重。几个人都听懂了,没人笑话。
“该办了!”赵铁柱一拍大腿,“晚枝妹子等你好几年了。这回有钱了,好好办,全屯子都请!”
“嗯。”秦风点头,“办完婚事,盖新房。不用太大,但得敞亮,院子里种点菜,养几只鸡。”
他顿了顿:“再往后……带咱们屯子,一起挣点钱。光靠种地,饿不死,也富不了。山里这么多宝,不能白瞎了。”
王援朝抬起头:“风哥,你想……弄合作社?”
“有这个念头。”秦风说,“但得慢慢来。先带着咱们几家,采山货,打猎,攒本钱。等本钱够了,弄个小加工厂,把山货收拾得漂亮点,卖个好价钱。”
这话说到了王援朝心坎里。他赶紧掏本子记,笔尖唰唰响。
火堆渐渐暗下去。赵铁柱添了把柴,火苗又蹿起来。
夜空清朗,星星一颗一颗亮起来,密得像撒了把芝麻。银河横在天上,白蒙蒙一条带子。
黑豹啃完了肉,趴到秦风脚边,脑袋搁在前爪上,眼睛半眯着。狗也累了,一天跑下来,铁打的也得歇。
栓子和春生靠在一块大石头上,眼皮开始打架。半大小子,吃饱了就容易困。
王援朝还在记,本子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秦风往火堆里扔了根柴,火星子炸开,往天上飘。
前世的这个年纪,他在部队里摸爬滚打,脑子里只有训练、任务、荣誉。没想过成家,没想过过日子,更没想过带着一群人奔好日子。
重生回来,才知道这些琐碎的、烟火气的东西,才是真滋味。
“睡吧。”秦风说,“明天还得赶路。”
几个人铺开油布,摊开羊皮袄。没枕头,就用包袱垫着。挨着火堆,暖和。
秦风守头班。他靠着石头,五六半横在膝上,眼睛望着夜空。
山下靠山屯的灯火,一盏一盏灭了。最后只剩零星的几盏,像守夜的眼睛。
黑豹突然抬起头,耳朵动了动。
秦风手按上枪身。
但黑豹没叫,只是竖起耳朵听了会儿,又趴下了。是风声,或者是夜鸟扑棱。
夜渐渐深了。
营火噼啪响着,照着五张熟睡的脸。赵铁柱打着呼噜,栓子咂巴着嘴,春生蜷成一团。王援朝枕着本子,眼镜还戴着。
秦风轻轻摘下他的眼镜,放在包袱上。
然后,他望着山下那盏还亮着的灯。
等回去,就把婚事办了。
这辈子,不能再让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