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桶馊水的流向有些刁钻。
原本只是顺着石阶往下淌,偏偏被一颗用来垫桌脚的鹅卵石给分了流,一股脑地灌进了那个早已干涸长草的排水暗渠。
“你大爷的,走路不长眼啊?”
路过的一名外门弟子被溅了两滴泥点子,回头一看是那个在柴房门口挺尸的林闲,火气顿时更大了。
他嫌弃地甩着衣摆,啐了一口:“废物就是废物,睡个觉都能给宗门添乱。懒狗!”
骂声还没落地,地面突然一震。
那股混着铁锈渣子、发霉馒头屑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意味的脏水,顺着暗渠一路向下,好死不死地渗进了护山大阵的一处废弃节点。
就像是把两根原本断开的高压电线强行搭在了一起。
“嗡——”
一阵令人牙酸的蜂鸣声陡然炸响。
那个平日里只会用来照明的阵法节点,突然爆发出刺目的幽光。
光幕像是一台接触不良的老式投影仪,在半空中一阵扭曲,强行把十年前的一段画面投射在了虚空之中。
画面里,火海漫天。
一个看不清脸的青衣杂役,背上驮着一位只剩半口气的长老,手里提着把豁口的柴刀,硬是用胸膛撞开了一条生路。
他身后,是铺天盖地的魔影。
那个背影,虽然佝偻,却稳得像座山。
“这这是谁?”刚才骂人的那个弟子愣住了,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
没等周围人看清,那画面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捏碎。
光幕剧烈抖动,瞬间崩解成无数乱码般的光点。
空气中响起一声冰冷的机械回响,那是天道法则在执行删除指令:
“警告操作者身份无法识别。”
“数据回滚。”
一切归于平静。
只剩下那个负责维护阵法的老头,捧着罗盘满头大汗地从草丛里钻出来,对着那个依然还有馊水味的节点发呆:“见鬼了,这‘守渊纹’都坏了五百年了,怎么会被一桶脏水给激活了?这能量回路不对啊”
他翻遍了记录仪,全是乱码。
夜色渐深,但这注定是个没人能睡踏实的晚上。
苏清雪手里捧着那盏残灯,像个游魂一样穿梭在各院之间。
她没说话,只是把灯芯里那点微弱的灯油,用指尖挑起,分赠给那些还在迷茫中的同门。
信灯童正缩在被窝里发抖,一点温热突然落在手背。
那种感觉,就像是十年前那个大雪封山的夜晚,有人把他冻僵的手塞进了自己的咯吱窝里。
“我想起来了”信灯童猛地坐起身,眼泪止不住地往下砸,“那天晚上我想家想得哭,是他是他给我捂了一宿的手,第二天他自己胳膊都冻紫了。”
隔壁院子的梦授童正在发呆,苏清雪的一滴灯油落下,他就像是被雷劈了一样,抓起笔就在墙上狂书剑诀。
“这一剑不是长老教的是他!那天我在树下练剑练岔了气,是他假装摔倒,把我的剑势给带正了!”
苏清雪按住他颤抖的手,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股狠劲:“别说出来。天不让记,我们就在心里认。只要心里认了,他就还在。”
这一夜,青云宗的地脉像是活了。
七十二处早已干涸的地脉泉眼,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同时喷涌。
清冽的泉水漫过青石板,每一汪水面上,倒映的都不是月亮,而是同一个蹲在墙角啃馒头的身影。
后山石窟深处。
早已把自己练成一块石头的同观僧,那一丝游离在外的魂识正顺着地脉疯狂穿梭。
在他的感知里,整个青云宗的地底,密密麻麻全是银色的丝线。
那不是灵脉,那是因果。
井底的一块石头、坟前的一捧土、演武场上的一道剑痕每一处都有林闲留下的痕迹。
“阿弥陀佛。”同观僧那双瞎了的眼睛里流出两行血泪,嘴角却挂着笑,“原来施主从来没想过留名,你是把自己的骨头,敲碎了融进了这座山的骨头里。”
一股剧烈的反噬顺着地脉袭来,那是天道对窥探者的惩罚。
同观僧没躲。
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把自己的神魂当作柴薪,狠狠地塞进了井底那枚悬挂已久的蚕茧里。
“贫僧这条命,也就是个添头,送你了!”
原本死寂的蚕茧猛地一颤,表面裂开一道缝隙。
一只通体流淌着银色流光的蝴蝶,正在极力挣脱束缚。
那是“证名蝶”。
而在这场无声的风暴中心,杂役院显得格外安静。
静耕郎已经连着三个晚上不敢闭眼了。
只要一闭眼,梦里就是万魔窟杀上山门的场景。
他像条狗一样在地上爬,那个平日里被他叫做废物的林闲,就那么挡在他身前。
血顺着那个背影往下滴,把他那身破烂的杂役服染成了暗红色,可那人一步都没退。
“我不信神佛”
静耕郎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提着剑守在院子里,嘴里神神叨叨地念着,“但我信那个肯为我这种烂人拼命的傻子。”
天刚蒙蒙亮。
静耕郎端着一碗刚熬好的灵米粥,那是他攒了半个月的口粮。
他像做贼一样溜到柴房门口,把碗轻轻放在那个破了口的门槛上。
站了许久,这汉子对着紧闭的木门,深深地弯下了腰。
“对不起”声音轻得被风一吹就散,“还有谢谢。”
日上三竿。
林闲这一觉睡得格外沉,醒来时只觉得浑身骨头缝都在响。
推开门,一股米香味扑鼻而来。
看着脚边那碗还在冒热气的粥,林闲愣了一下。
他弯腰端起碗,指尖触碰到碗壁传来的温热,那种真实感让他有些恍惚。
他抬头看了一眼头顶那片依旧有些阴沉的天空,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意。
“你们这帮人啊,记性太差,忘了喊我”
林闲抿了一口粥,暖流顺着喉管滑进胃里,“可这地脉,替你们叫了。”
话音未落。
原本平静的枯井突然传来一声轰鸣。
一道银光冲天而起,那只吸饱了因果与执念的“证名蝶”终于破茧。
它双翅一振,并没有飞向高空,而是在青云宗上空炸裂成万千银色的光尘。
那些光尘如同细雪般落下,精准地钻进每一个弟子的眉心。
没有惊呼,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记忆在这一刻完成了最后一块拼图的归位。
那个扫地的、那个喂狗的、那个挡刀的、那个背人的所有模糊的身影都在脑海中重叠,最终清晰地化作了眼前这个端着碗喝粥的青年。
淡蓝色的系统面板在林闲眼前疯狂闪烁:
【叮!检测到群体认知修正。】
【“万人共证”
【“合形茧”,因果锚点已锁定。】
风突然大了起来。
一直趴在窝里的同心犬猛地窜出,仰起脖子,对着柴房的方向发出了一声长啸。
“汪——呜——”
紧接着,漫山遍野的野狗像是收到了将军的号令,此起彼伏的吠叫声连成一片,声浪滚滚,直冲云霄。
那是畜生道的最高礼遇,也是万灵归心的号角。
林闲喝完最后一口粥,随手把碗放在地上。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缩回墙角去当那个毫不起眼的背景板,也没有去摸那把扫帚。
他只是盘腿坐在那张破草席上,静静地看着门外那个逐渐热闹起来的世界,眼神平静得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