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闲这口馒头咬得太硬,牙根发酸,连带着太阳穴都跟着突突直跳。
他当然不知道,这声脆响像是发令枪,让墙根外那几棵歪脖子树后的呼吸声瞬间乱了节奏。
“闲哥吃得真香啊。”信灯童跪坐在院子外的泥地上,手里捧着个豁了口的破碗,碗里的井水泛着一层诡异又温柔的银光。
他没敢大声说话,只是痴痴地盯着林闲鼓动的腮帮子,眼泪混着鼻涕流进嘴里,咸得发苦。
“我想起来了。”信灯童忽然把脸埋进碗里,肩膀剧烈耸动,声音像是从肺叶子里挤出来的,“那年雪夜,我想活着,我怕冷我偷了闲哥唯一的棉袄。执法堂的人来了,那鞭子带刺,抽在背上连皮带肉地卷三十鞭啊,闲哥一声没吭,硬说是自己弄丢了。”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里透着股近乎狂热的清明,死死盯着手里那盏将熄未熄的油灯。
呼——
原本昏黄如豆的灯芯,竟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毫无预兆地腾起一簇幽蓝色的火苗。
火光不烫,反而透着股入骨的安宁。
杂役院深处,房梁之上,一只通体晶莹的胖蚕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慵懒地翻了个身。
它吐出的丝线不再透明,而是染上了那一抹幽蓝,在空气中缓缓缠绕,凝结成第二枚如玉般的茧。
茧上无字,却有悲鸣。
藏经阁,第九层禁地。
空气里弥漫着腐朽纸张和陈年灰尘的味道。
苏清雪的手指在颤抖,那本被虫蛀了大半的《愿契通解》残篇,正静静躺在她满是墨痕的掌心。
“昔有大能,不言而信,不动而敬,众生自愿为其承业,谓之‘道根自生’”
她逐字逐句地读着,指甲几乎嵌进书页里。
原来如此。
那个人不是真的废物,也不是单纯的苟且偷生。
他在无意间——或者说,是用那该死的、令人心疼的本能,把自己活成了一座不需要香火的庙宇。
“你从来没想过当英雄,对不对?”苏清雪合上残篇,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有了雾气,“你只是把自己活成了所有人最后的那条退路。”
她迅速抽出一本空白的宗门密录,提起笔,手腕悬停片刻,终究重重落下。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一行行触目惊心的记录,那是她这几日授意亲信弟子暗中观察到的“神迹”。
不是呼风唤雨,不是撒豆成兵。
只是有人喝了井水不再噩梦缠身;有人看了他一眼便放下了屠刀;有人仅仅是因为模仿他发呆的样子,就莫名觉得这操蛋的修仙界还有活下去的盼头。
这是人心道场。
夜色像一口倒扣的大锅,把青云宗压得喘不过气。
静耕郎提着一把没开刃的铁剑,像个门神一样杵在杂役院门口。
就在三天前,他还唾沫横飞地跟人说林闲是“宗门蛀虫”、“烂泥扶不上墙”。
但现在,他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全是血丝。
连续三个晚上,同一个梦。
万魔窟的魔修像是黑色的潮水,淹没了青云诸峰。
他吓尿了裤子,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就在魔修的鬼头刀即将砍断他脖子的时候,那个平时只会躲在墙角打盹的林闲,挡在了他前面。
梦里的林闲背上插满了刀剑,血流成河,却像根钉子一样钉在地上,半步没退。
“我不信神佛。”静耕郎看着夜空中那轮惨白的月亮,嘴里嚼着一根干草根,喃喃自语,“神佛不救我这种小人。但我信那个肯为废物拼命的傻子。”
一声极轻的脆响,在他心底炸开。
林闲那个破屋的屋檐下,那条锈迹斑斑的铁链末端,第三颗愿契种子悄然裂开,抽出一抹嫩绿的新芽。
归影钟台,风声猎猎。
苏清雪赶到的时候,只来得及抓住一把微温的灰烬。
烬影婆那道虚幻的残魂最后一次显现,她枯瘦的指尖在虚空中疯狂划动,火焰组成的字迹在风中狂乱扭曲:
“影归主,火燃愿,七日尽时,天地共证。”
字迹刚成,便崩解成漫天火星。
最后的余烬在空中盘旋,凝成两个古拙的大字——“合形”。
“合形”苏清雪握紧了袖中那支从不离身的断箭,目光穿过重重楼阁,望向那个最不起眼的柴房方向。
那里黑漆漆的,连盏灯都没有。
“你说你忘了怎么哭”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酸楚,眼中泛起从未有过的决绝,“那这次,换我们为你哭。”
第七日,夜。
杂役院外的空地上,寂静得像是一座坟场。
不是七十二盏灯。
是四百三十六盏。
四百多名青云弟子,无论内门外门,此刻全都盘膝而坐,像是四百多尊沉默的雕像。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交头接耳,甚至连咳嗽声都被硬生生咽回肚子里。
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上。
屋里,林闲抱着膝盖坐在墙角。
头疼。
像是有把锯子在脑仁里来回拉扯。
无数原本不存在的画面,像是决堤的洪水一样强行灌进他的记忆里。
画面里那个满身是血的人,是他?
那个为了护住一个不认识的孩童,硬生生用后背接下金丹修士全力一击的人,是他?
那个在暴雨里背着断腿的同门,一步一跪走了三天三夜的人,是他?
还有那个在乱葬岗,趁着夜色偷偷为战死弟子抄写超度经文,一抄就是十年的傻子也是他?
“这这特么都是谁干的蠢事?”林闲想骂人,喉咙却像是被棉花堵住了。
他低头看着手里那个还没吃完的冷馒头,视线忽然模糊了。
【第七次愿契传导完成。】
【代价结算中剥离宿主情感模块:一次关于“欢笑”的记忆。】
系统的声音依旧冰冷机械,不带一丝感情。
林闲愣了一下。
欢笑?
他下意识地想扯动嘴角,做一个平时最擅长的“无所谓”的表情,想嗤笑一声这狗屁系统的荒唐。
可是嘴角刚刚勾起,两行滚烫的液体就毫无预兆地滑了下来,滴在那个冷硬的馒头上,洇出一片深色的水印。
他想笑,却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汪——!”
屋外,一直沉默趴卧的默誓犬忽然仰起头,对着漆黑的天幕发出了一声凄厉的长啸。
紧接着,远处的山林里,一只、两只、百只全宗上下的守山犬仿佛听到了某种召唤,齐声悲鸣,声浪滚滚,直冲云霄。
林闲擦了一把脸,手指触碰到那冷冰冰的眼泪。
此时此刻,距离第七日的子时,只剩最后一刻钟。
他拿起馒头,像是要完成某种既定的仪式,再次送到了嘴边。
这是最后一口。
咽下去,这七天的因果,就算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