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无法用言语形容其浩瀚的巨大影子,并未带来末日般的压迫,反而如同一位俯瞰棋局的远古神祇,静静地审视着脚下的人间万象。
随后,它如潮水般悄然褪去,天穹重归清朗,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青云宗,柴房。
晨雾如纱,混杂着淡淡的酒糟气。
林闲依旧蜷在杂乱的草席上沉睡,一只破了口的粗瓷碗倒扣在他头顶,堪堪遮住了从屋顶破洞投下的第一缕刺眼日光。
这是他十年如一日的姿态,宿醉不醒的废物杂役,是全宗门最熟悉的风景。
满地狼藉,三只空瘪的劣酒坛子东倒西歪,深色的酒渍在干燥的泥地上蜿蜒出一道诡异的逆行阵纹,直指柴房最阴暗的角落。
无人知晓,这十年,他早已滴酒未沾。
所谓的“醉”,不过是为那一道即将脱体的影子,打上最完美的掩护。
当第一缕真正的晨光触及柴房的屋檐,奇变陡生!
地面上,属于林闲的那道瘦长黑影,竟如滴入清水的浓墨般缓缓扭曲、晕开,继而拔地而起,凝聚成一个与他一般无二的漆黑人形。
嗡——!
墙角那柄被当作烧火棍的静鸣剑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震颤,剑身银光一闪,瞬间没入那道影子的手中。
影祭郎握紧了剑,转身,深深地望了一眼草席上沉睡的本体。
那目光中,交织着决绝、悲悯,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眷恋。
下一刻,他再无迟疑,身形一晃,竟直接穿透了厚实的土墙,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朝着宗门深处的禁地方向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青云宗后山,通往封魔禁地的石阶下。
三名身着内门弟子服饰的青年正借着林木的掩护,鬼祟前行。
他们是万魔窟安插多年的暗子,今日趁着宗门大典将启,防卫松懈,奉命引爆火雷,破坏禁地封印,里应外合,一举颠覆青云。
“哼,那群老东西都在前殿准备大典,谁能想到我们会在此时动手。”为首的弟子脸上挂着狰狞的冷笑,从怀中掏出一枚拳头大小、刻满符文的火雷,引信已经“滋滋”地冒着火星。
“今日之后,青云宗将不复存在!”
三人眼中闪烁着狂热与贪婪,抬脚踏上了通往禁地的第一级封印石阶。
然而,就是这一步,成了他们无法逾越的天堑!
“嗯?”
三人几乎在同一瞬间身形剧震,脚下的影子仿佛被钉死在原地,一股彻骨的寒意自脚底疯狂窜上!
他们惊骇地低头看去,只见自己手背、脖颈的皮肤之下,竟浮现出一条条极淡的、如同锈迹的诡异纹路,仿佛有无形的铁线死死缠住了他们的骨骼!
“啊——!”
剧痛如山崩海啸,瞬间淹没了他们的神智。
刹那间,无数本该被他们遗忘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潮水,疯狂涌入脑海!
那个衣衫褴褛的杂役,在瓢泼大雨中,默默蹲下身,替他们捡起被撞掉的经书。
那个被全宗嘲笑的废物,在妖兽突袭的深夜,背着重伤昏厥的同门,在山路上奔走整夜,双脚血肉模糊。
那个永远沉默寡言的扫地工,在他们为战死同门的坟前祭拜后,独自一人,在深夜里为那座孤坟添上一捧新土,拔去丛生的杂草
这些被他们视作理所当然、甚至嗤之以鼻的“举手之劳”,此刻却化作最锋利的尖刀,狠狠剜着他们的心脏!
“是他竟然是他”
为首的弟子瞳孔急剧收缩,记忆的洪流冲垮了他最后的意志。
他想起了,自己初入宗门时,曾被师兄欺辱,是那个叫林闲的杂役,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挡在了他身前,挨了三记重拳,却只憨憨地说了一句:“别打了,他还是个孩子。”
手一抖,那枚即将引爆的火雷“啪嗒”一声脱手而出,滚落进旁边一口早已干涸的枯井之中。
轰——!
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自井底传来,被远处宗门大典开启的悠扬晨钟声完美掩盖。
大地微微一颤,随即恢复平静。
一场足以动摇宗门根基的巨大危机,就此消弭于无形,无人察觉。
三名内门弟子瘫软在地,面如死灰,看着自己皮肤下缓缓褪去的锈色纹路,眼中只剩下无尽的悔恨与恐惧。
归影钟台之上,苏清雪一袭白衣,凭栏而立。
她手中紧紧握着半截乌黑的断箭,箭锋冰冷,一如十年前贯穿她肩胛骨时的寒意。
这是当年林闲将她从尸山血海里背出来后,从她伤口旁拔出,默默还给她的唯一信物。
她遥望着远处那间破败的柴房,清冷的凤眸中泛起一丝涟漪,轻声自语:“你用遗忘换来了所有人的安宁,可你的影子,还记得替你去爱。”
话音刚落,她袖中那片林闲留下的、焦黑的影皮忽然无风自燃!
火焰并非赤红,而是一种诡异的苍白色,转瞬间便将影皮烧成一捧灰烬。
灰烬在她的掌心飘落,竟拼出了两个清晰的字:
“别找。”
苏清雪眼眶瞬间泛红,泪水在其中打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
她攥紧了拳心里的灰烬,声音微颤:“我不是要找你回来我是怕连同你的影子一起,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万里之外,北域。
千影祭坛的废墟之上,影叛尊状若疯魔。
他披头散发,高举一杆吞吐着无数怨魂的黑幡,疯狂催动着窃影大法。
“给本尊过来!你一个藏头露尾的废物,凭什么拥有万影归心的力量!你的影子,是我的!”
他怒声咆哮,法诀引动天地间的阴影之力,化作一只遮天蔽日的巨手,跨越万里之遥,朝着青云宗的方向狠狠抓去!
然而,就在那巨手即将触及青云山脉的刹那,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整座青云山,上至长老,下至刚刚入门的外门弟子,凡是曾经直接或间接受过林闲恩惠之人——无论是被他救过的,被他帮助过的,甚至只是被他默默捡起过一本书的——他们的影子,在这一刻,竟不约而同地泛起一层璀璨的银芒!
那银芒如剑脊般挺立,瞬间连成一片,在青云宗上空形成了一道横贯天地的宏伟屏障,坚不可摧!
更让影叛尊肝胆欲裂的是,那些身在北域,刚刚从“止杀契”中解脱出来的苦修者;那个与自己影子和解,重获新生的老人;甚至是一些从未见过林闲,却因秩序契约而心存感念的生灵他们的影子,竟也自发地转向青云宗的方向,虔诚跪下,口中无声地低语着同一句誓言:
“吾影所向,皆为主心。”
这不再是臣服,这是守护!
“不!这不可能!他不过是个签到十年的废物!一个靠系统苟活的懦夫!”影叛尊发出绝望的惨叫。
话音未落,他头顶的虚空猛然撕裂,万千道由纯粹银芒构成的影刃凭空浮现,带着斩断因果、裁决背誓的无上意志,如暴雨般倾泻而下!
噗噗噗——!
影叛尊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那无穷无尽的影刃瞬间洞穿,死死地钉在了祭坛的残破石碑之上,神魂俱灭。
“呃”
柴房内,林闲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悠悠转醒。
头痛欲裂,仿佛被人用巨锤狠狠砸过。
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发现掌心那块影皮烙印之上,又多了一片焦黑如炭的新痕,边缘微微卷曲,像一只燃尽了生命的灰蝶。
昨夜发生了什么?
他什么都记不起来,只觉得胸口空荡得厉害,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丢了某段不该丢的东西。
他怔怔地望着窗外,目光没有焦距。
忽然,他发现墙角的泥地里,钻出了一朵小小的、洁白无瑕的花——和昨日他“看”到的那一朵,一模一样,并蒂而开。
【叮!第三次影契发动完成。】
【代价:遗忘一次流泪的记忆。】
【隐藏成就进度:万古第一苟道真仙(69)】
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在脑海中一闪而逝。
遗忘流泪的记忆?我哭过吗?
林闲茫然地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自己的脸颊,触感却是一片冰凉的湿润。
他愣住了。
屋外,归印蚕破茧而出的最后一丝银色火焰,在空中盘旋一周,如倦鸟归林,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他的心口。
天地间一片寂静,唯有清晨的微风穿过柴房的破窗,带起一句轻不可闻的呢喃。
“我没哭是它替我哭了。”
屋檐下,一直警惕守卫的断义犬与默誓犬,在这一刻,竟不约而同地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并肩而卧,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北域的邪气,已然溃散。
宗门的危机,已然平息。
十年隐忍,以身为鞘,藏十年锋芒。
一朝影动,代主行权,护万里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