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比前几日任何一次都要来得更加凶猛,仿佛天幕破开了一个窟窿,银河之水裹挟着雷霆,要将这青玄宗彻底洗刷。
林闲没有理会屋顶那愈发密集的漏雨声,只是平静地将那只用了多年的破碗,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柴房的屋檐之下。
碗口有一道狰狞的裂纹,象是对这世道无声的嘲讽。
雨水,急促地敲打在瓦片上,溅起的水花汇成一股细流,精准无误地落入碗中。
一滴,两滴,三滴
水面缓缓上涨,逼近那道裂纹,眼看就要从豁口处溢出。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碗中的水,满了,却一滴也未曾流淌出来。
那道裂纹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封印,水面如同一面被绷紧的镜子,纹丝不动。
紧接着,一圈淡金色的涟漪自碗心荡开。
林闲低头望去,倒影中却并非他那张平平无奇的脸,而是一片模糊的星海。
星海之中,无数个细小的身影幢幢而动,如同沙场点兵,列成一道无边无际的长龙,正朝着同一个方向,沉默前行。
他的瞳孔骤然一缩。
那不是什么星海,那是人影!
一个病弱的少年,正颤斗着将一碗黑褐色的汤药换成清亮的药水,那是他曾偷偷为那位被断定无缘仙途的外门弟子换下的固本培元汤。
一个惊慌失措的小童,被他一把拉进柴草垛后,堪堪躲过执法弟子愤怒的搜寻,只因小童偷吃了执事的一枚灵果。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执事,在某个风雪交加的清晨,愕然发现自己门前那厚厚的积雪早已被清扫干净,只有一串孤零零的脚印延伸向杂役房的方向
十年岁月,一幕一幕,如同泛黄的画卷,在这一碗雨水中,尽数显现。
归影蚕灯灵,那只终日伴他左右、形如飞蛾的光团,此刻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绕着破碗急速飞行。
它每飞一圈,身上便会脱落一丝微不可见的金色光屑,融入水中。
而碗中的金色涟漪便愈发璀灿,水中的人影长龙也愈发凝实。
这十年间,他所庇护过的,所帮助过的,所默默付出的每一个瞬间,都化作了一道微弱却坚定的信念,导入这小小的破碗之中。
它们,在回应他。
柴房深处的角落里,那个被林闲唤作“默信童”的哑巴少年,正抱着膝盖蜷缩着,躲避从屋顶缝隙滴落的冰冷雨水。
突然,他瘦小的身躯猛地一颤,那双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眸里,充满了惊恐与迷惑。
他“听”到了。
一种声音,不是通过耳朵,而是像无数根细针,直接刺入他的灵魂深处。
那声音嘈杂、混乱,却又奇异地汇成了一股清淅无比的洪流。
“是他那个给了我半块馍的人,我快饿死的时候”
“信他,只有他会在我被师兄欺负时,假装扫地路过,挡在我身前”
“那个傻子,他会信的他一直都信我们这些没人要的废物”
上百个、上千个念头,跨越了山峰与院墙,跨越了身份与地位,交织成一句撼动心神的低语:“信他信那个给馍的人。”
默信童猛地抬起头,眼中再无迷茫,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
他象一头被惊醒的幼兽,扑到那面潮湿的黑墙前,捡起一根烧剩下半截的炭条,用尽全身的力气,开始疯狂地书写。
没有复杂的句子,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一个字。
一遍,又一遍。
“闲。”
“闲!”
炭条很快磨秃,他便用指甲去抠,用血肉去磨。
指尖的皮肤被粗糙的墙面磨破,鲜血混着黑色的炭灰,在墙上留下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血字。
那面原本破败的墙壁,竟被他写出了一片碑林的气势。
每一个字,都是一座碑。
青玄宗主峰,祖师殿。
殿内香火鼎盛,正中央供奉着一面高达丈许的古朴铜镜——“观心镜”。
此镜乃创派祖师遗留的至宝,千年以降,能映照人心,勘破虚妄。
“咔嚓。”
一声极其细微的脆响,在落针可闻的大殿内,显得格外刺耳。
值夜的白眉长老霍然睁眼,惊骇地发现,那面光滑如初、历经千年风雨而无损的观心镜镜面上,竟凭空裂开了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纹!
他一步踏出,瞬息而至镜前,还未等他探查原委,镜面之上,古老的篆文如水波般浮现,金光流转,最终凝成一行字:
“有贱者承命,无名而立誓。”
“什么?!”白眉长老如遭雷击,心神剧震。
贱者承天命?
这等荒谬绝伦之事,竟会显现在祖师的观心镜上!
就在此刻,青玄宗深处,数座常年闭关的洞府中,几位早已不问世事的太上长老,心头齐齐一震,仿佛被某种冥冥中的天机所触动。
其中一位,更是猛然睁开了眼。
他的记忆,不由自主地回到了数十年前的一场外门大比。
一个天赋平平的少年,在最后一轮被淘汰,跪在演武场上,哭着恳求再给他一次机会。
周围是无尽的嘲讽与冷眼。
唯有一个穿着杂役服饰的“傻子”,在所有人都散去后,默默地走到那少年身边,将自己仅有的半块干粮,塞进了他的怀里。
那个傻子,好象就叫林闲。
记忆中的画面一闪而过,这位太上长老闭上双目,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声音中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悔意。
“此子不该是废物。”
后山,禁地,影冢。
这里是青玄宗历代战死弟子的埋骨之所,阴气森森,常人不敢靠近。
影冢守,一个抱着扫帚、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干瘦老者,和他身后那三十六具毫无生气的影兵,本该象万年不变的雕塑,守护着此地的安宁。
然而就在这一刻,他们,齐齐转身。
三十七道身影,动作整齐划一,面朝主峰的方向。
他们没有意识,没有情感,却被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磅礴力量所牵引。
“噗通。”
影冢守率先跪倒在地,将那柄从不离身的扫帚,重重地拄在身前,如士兵拄剑为礼。
他身后,三十六影兵,随之跪下。
刹那间,整片坟场中,所有为安抚亡魂而种植的安魂花,无视季节,无视风雨,同时盛开!
每一朵花的花心,都升起一个米粒大小的光点,成千上万的光点汇聚在一起,在漆黑的雨夜中,形成了一条微弱却清淅可见的星河,而星河的尽头,直指主峰山脚下,那间毫不起眼的柴房屋顶。
站在崖边的守空椁,抱着那口神秘的空棺,感受着这股信念的洪流,低声呢喃,仿佛在对棺中之人诉说:
“守夜人的契约从来都不是靠权力与血脉来维持的。是靠这些人一口馍、一碗水、一次微不足道的低头让路是靠这些被所有人遗忘的温柔,一点一点,堆起来的。”
五更将至,天色最是黑暗。
静坐于柴房中的林闲,依旧纹丝不动。
但外界的景象,却已然超脱了凡俗的界限。
他头顶屋檐下那只破碗中的雨水,不知何时停止了滴落。
不,并非停止,而是每一滴从屋檐滑落的雨水,都在落下的半途中,诡异地凝滞在了空中。
一滴,十滴,百滴
成百上千的雨滴,串成一条条晶莹剔透的水线,随后,在碗中那股磅礴信念的引动下,尽数染上了璀灿的金色。
百道金线,如百道神罚之矛,在同一瞬间,冲天而起,以一种决绝的姿态,悍然贯穿了那厚重如铅的乌云!
万里之外,一片不可知之地。
一盏悬浮于虚空中的水晶灯笼内,一团代表着林闲穿越前执念的本源之火,正陷入沉睡。
此刻,它却猛烈地颤动了一下,仿佛隔着无尽时空,听见了来自故土的呼唤。
灯笼旁,一道绰约的月影缓缓睁开了第三只眼,那是一只宛如容纳了整个星空的竖瞳。
她轻声开口,声音空灵而淡漠:“还差三人。”
几乎在同一时间,林闲的脑海中,一道冰冷的提示音悄然浮现,带着前所未有的庄重。
【检测到宿主引发大规模、群体性信念共振,激活“承诺之树”根系。】
【根系激活评语:最后一刻,总会有人愿意相信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