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晨露未曦。
林闲拎着那只豁了口的水桶,步履蹒跚地走向停尸房前的青石阶。
他那张憨傻的脸上挂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疲惫,仿佛昨夜做了什么耗费心神的梦。
“哗啦——”
一声刺耳的脆响,木桶“不慎”脱手,重重砸在石阶上,桶中浑浊的污水如蛇般漫过阶梯,恰好在最低处一汪浅洼中积聚。
那浅洼,正是一处被无数人踩踏而龟裂的地脉节点,平日里毫不起眼。
“哎呀,哎呀”林闲慌张地叫唤着,手忙脚乱地蹲下身,捡起那只随身携带、用来吃饭的破碗,开始笨拙地往外舀水。
无人看见,当他蹲下的瞬间,那双看似浑浊的眸子里,精光一闪而逝。
他将破碗倒扣入污水中,碗底刻着的七颗简陋星点,与水中倒映的北斗七星天光虚影,刹那间交叠重合。
一瞬间,林闲的识海深处,一座无边无际的灰色陵园轰然洞开!
这便是影冢!
三百六十八道静立的人影如同亘古不变的墓碑,散发着死寂与不甘。
而在陵园的最外围,赫然多了七具盘膝而坐的崭新身影,他们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虚幻缓缓变得凝实,仿佛正在被这片死寂之地同化、接纳。
林闲舌尖轻轻顶住上腭,一缕比墨更黑、比岩浆更炽热的混沌源焰,混杂着唾液,顺着他微张的嘴角悄无声息地滴落。
“啪嗒。”
一滴入水,却激起千重浪。
那圈涟漪在碗底的七星图纹间荡开,整个影冢随之剧烈微颤。
一道冰冷的机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检测到新晋亡魂执念,影冢与现世连接稳固。
影兵可召,上限三名,时限三刻钟。】
与此同时,黑风山乱葬岗。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穿行于林间,月光下,他身形扭曲,带着一股浓郁的尸气与怨毒。
正是昨夜夺舍失败,元神受创的鬼将!
“林家的小杂种坏我大事!”鬼将咬牙切齿,猩红的眼中满是暴戾。
他昨夜附体的那具尸身,藏着一丝他修炼数百年的本源鬼气,若不及时取回,修为必将大损。
他循着记忆来到一座新坟前,五指成爪,指尖弹出半尺长的乌黑指甲,对着坟土猛地一挥!
“嗤啦!”
泥土翻飞,腐臭的棺木一角瞬间暴露。
就在此刻,一股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他背后炸开!
那不是活人的气息,也不是鬼物的阴气,而是一种纯粹的、源于死亡本身的寂灭之意!
鬼将猛然回头,瞳孔骤缩。
三道漆黑如墨的人影,竟如同从地底的影子里长出来一般,无声无息地自他身后冲出,呈品字形将他死死围住。
他们手中没有任何兵器,但随着三人手掌虚握,周遭的黑暗、死气、乃至月光投下的阴影,都疯狂地向他们掌心汇聚,凝成三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色刃光。
那是执念所化的武器!
为首的那道影兵,面容依稀可辨,正是昨夜被鬼将亲手扭断脖颈的宗门弟子,也是他血缘上的胞弟!
“是你?!”鬼将又惊又怒,他能感觉到,眼前的“弟弟”只是一缕强大的残念,并非完整的魂魄,“区区残念,也敢在你兄长面前放肆?找死!”
他怒啸一声,周身鬼气轰然爆发,欲将这三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影子撕成碎片。
然而,他刚要催动鬼功,却骇然发现,自己脚下的影子仿佛被无数根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变得黏稠如沼泽,让他每动一下都艰难无比!
杂役房的草堆上,林闲依旧在“酣睡”,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晶莹的口水,发出轻微的鼾声,象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可他的神识,早已沉入影冢。
那只倒扣在污水里的破碗,此刻就是他的观天镜,碗中水面清淅地映照出乱葬岗的景象。
他看着被围困的鬼将,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冷笑。
指节轻抬,对着破碗的碗沿,有节奏地敲击起来。
“叩、叩、叩。”
三声轻响,微不可闻。
乱葬岗上,三名影兵瞬间接收到指令。
胞弟之影的黑刃直刺鬼将心口,另外两人则一左一右,封死所有退路,攻击角度刁钻狠辣,专攻鬼将的鬼体要害。
他们的战斗方式,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因为他们本就是死亡本身!
鬼将被自己的影子束缚,行动大受限制,面对这悍不畏死的围杀,顿时手忙脚乱,险象环生。
他心中大骇,这绝不是普通的残念,这背后一定有人在操控!
他虚晃一招,逼退胞弟之影,转身便欲化作一缕黑烟遁走。
就在此时,草堆上的林闲忽然一个翻身,似乎是被噩梦惊扰。
他半梦半醒间,鼻子一痒,一坨晶莹的鼻涕被他随意地甩手抹在了身后的墙壁上。
那黏稠的液体,恰好抹在一道早已干涸、几乎看不见的尿渍痕迹上。
那道痕迹,正是林闲昨夜起夜时,借着尿遁,暗中刻画的“影缚阵”的最后一环!
墙上的符纹与地底的阴线,在这一刻轰然闭合!
乱葬岗中,正欲遁走的鬼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
他脚下被束缚的影子猛然一紧,地底仿佛有一只无形巨手,死死拽住了他左腿的影子,然后猛地一扯!
“嘶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响起,鬼将左腿的实体与影子之间竟被强行剥离。
那条影子被硬生生从他本体上扯断,瞬间化作一缕黑烟,消散在空气中!
鬼将如遭雷击,身体剧烈颤斗,左腿的鬼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暗淡,仿佛随时都会溃散。
他失去了一条“影足”,实力大跌,更重要的是,这代表着他与这片大地的阴影联系被斩断了一部分!
他再也不敢恋战,惊恐地看了一眼那三道冰冷的影兵,强忍着断影之痛,化作一道残缺的黑光,头也不回地逃向了后山深处。
清晨,负责收敛尸体的哭棺婢如往常一样来到停尸房。
当她推开门的刹那,整个人都僵住了。
停尸房内,昨夜送来的那七具新死的弟子尸体,不知何时竟自行移动了位置,不再是凌乱地摆放,而是围成了一个标准的圆形,七张毫无生气的脸,全都朝着中央的一片空地,仿佛在虔诚地守护着什么。
“鬼鬼啊!”哭棺婢吓得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
但她很快发现,停尸房内虽然阴冷,却没有一丝怨气。
她颤斗着,壮着胆子走上前,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其中一具尸体的手掌。
入手处,不再是往日的冰冷僵硬,竟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
就在她惊疑不定之时,一只通体雪白的蚕宝宝,不知从何处飞来,轻轻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正是从林闲那只破碗中飞出的归影蚕。
白蚕在她肩头蠕动,吐出晶莹的蚕丝,竟在她的衣襟上织出了一行细密的小字:“他们在等一个葬礼。”
看着这行字,再看看那七张安详的脸,哭棺婢的眼泪瞬间决堤。
她明白了,他们不是在作崇,而是在等待最后的体面。
她擦干眼泪,不再害怕,转身跑回自己简陋的住所,取出她多年来积攒下来、本打算为自己准备后事的干净素布,开始为这七位同门师兄弟,仔细地擦拭身体,更换衣物。
日上三竿,林闲才打着哈欠“睡醒”。
他拎着扫帚出门,路过停尸房时,恰好看到哭棺婢正在为最后一人裹上白布,她的动作温柔而庄重。
林闲咧开嘴,露出一个痴傻的笑容,仿佛在看什么有趣的游戏。
他从怀里掏出半个吃剩的冷馍,随手塞进了停尸房的门坎缝隙里,然后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没有人注意到,那半个冷馍之中,藏着一片用影冢守陵人骨灰混合而成的“引魂纸”。
当夜,月黑风高。
停尸房内,七具穿戴整齐的尸体上,七道淡淡的影子悄然离体,它们没有丝毫迷茫,径直穿墙而出,导入后山的茫茫夜色之中。
林闲的识海里,影冢震动,七座崭新的墓碑拔地而起,与原先的三百六十八座墓碑遥相呼应。
【解锁能力:影之守护。你的影兵将获得微弱的实体防御力。
第二天一早,整个外门都炸开了锅。
乱葬岗被不明力量破坏,鬼气冲天;停尸房七具尸体不翼而飞,只留下七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服。
执事们焦头烂额,弟子们人心惶惶,流言四起,都说是有大妖魔潜入了宗门。
为了安抚人心,也为了清查异象,外门管事下令,对整个后山局域进行一次彻底的清理和排查。
一片压抑的气氛中,一个骂骂咧咧的声音响起:“林闲,你这个傻子,别扫了!滚去后山,把昨夜塌方那片局域的碎石都给老子清干净!天黑前清不完,你就别想吃饭!”
林闲被管事一脚踹在屁股上,他抱着扫帚,一脸茫然地被众人推搡着,朝着后山那片因昨夜鬼将逃窜而引发山体滑坡的局域走去。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憨傻的表情,只是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无人能懂的冰冷与期待。
昨夜的动静,终究还是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