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峰后山,有一片被称为“采药寮”的区域。这里并非正式的药田,而是地势复杂、野生药材零星生长的山坳,常年有负责采集普通药材的低阶杂役和少量外门弟子在此活动。寮区边缘搭建着一些比杂役院更简陋的窝棚,供临时歇脚,管理松散,人员流动大,正是林天理想中的暂时落脚点。
他选择了一处最偏僻、靠近山涧、半塌的窝棚,稍作清理,便算安身。凭借《隐元术》,他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因为长期在山野采药、饱受风霜雨露、故而气息微弱、皮肤粗糙、沉默寡言的中年杂役。他将面容用炭灰和植物汁液做了些修饰,又在附近找到几株有微弱麻痹效果的草药,捣碎后涂抹在皮肤上,制造出一种长期接触药材、身体受损的假象。只要不是特别熟悉他的人刻意探查,很难将眼前这个浑身带着淡淡草药和土腥味、眼神浑浊、动作迟缓的“采药人”与那个失踪的废丹房杂役林天联系起来。
安顿下来后,他并未立刻行动。首要任务是了解外界情况。他像其他采药杂役一样,每日早出晚归,在山林间“采集”一些不值钱的普通草药,实则竖起耳朵,留意着寮区其他杂役和外门弟子的闲谈。
消息很快汇拢而来。
首先是关于毒虫谷事件。据说数日前,以孙海为首的一队外门弟子,在毒虫谷搜寻一名“偷盗宗门重要物品后潜逃的杂役”时,不慎激怒了谷中深处的腐毒蜥龙群,发生激战,虽最终击退妖兽,但弟子伤亡数人,孙海本人也受了不轻的伤,正在养伤。宗门高层对此事颇为震怒,已责令执法堂介入调查,一是追查那名“逃犯杂役”(林天),二是追究孙海等人冒进失察之责。毒虫谷目前已被暂时列为禁地,加强了外围警戒。
其次是关于废丹房。葛管事在事发后不久便“突发恶疾,丹毒攻心”,一命呜呼。废丹房暂时由另一位执事接管,正在进行彻底清查。有传言说,在葛管事生前居住的石屋内,发现了不少来历不明的灵石和物品,怀疑其有中饱私囊、甚至勾结外敌的嫌疑,正在深入调查。
“嘿,葛老头死得好!那老东西,平时没少克扣咱们!”
“就是!不过听说他死状挺惨,七窍流黑血,像是被毒死的……”
“嘘!少议论,小心惹祸上身!没看执法堂的人最近老在后山转悠吗?”
“说起来,那个逃跑的杂役叫什么来着?好像姓林?胆子真大,偷了什么东西,惹出这么大动静?”
“谁知道呢,反正不是咱们能掺和的……”
听着这些议论,林天心中冷笑。葛管事的“突发恶疾”,十有八九是孙海或他们背后之人的灭口之举。而对自己的追捕,也从暗处转到了明面,甚至动用了执法堂,看来自己偷走的那卷邪异记录和血煞晶等物,对他们确实至关重要,不惜闹大。
他注意到,执法堂的巡查确实频繁了许多,但主要集中在废丹房、毒虫谷外围以及通往各峰的主干道。像采药寮这种三不管的边缘地带,反而成了灯下黑。
了解到这些情况后,林天开始筹划下一步。将邪异记录送出去,必须谨慎再谨慎。直接交给执法堂?风险太大,他无法判断执法堂内部是否干净,孙海能在宗门内调动资源追捕他,其背后势力在执法堂未必没有眼线。交给苏雨?经过孙海事件和苏雨之前微妙的态度,林天对她的信任也打了折扣。韩猛?他太单纯,容易被人利用或陷入危险。
他需要一个既相对公正、有足够分量追查此事,又不会立刻将他这个“举报者”暴露在阳光下的渠道。
他想到了一个人——吴清远,那位在入门大典上主持考核、执法堂的金丹长老!此人以铁面无私、规矩严苛着称,在宗门内威望颇高。最重要的是,他并非任何一峰的峰主,相对超然,且直接掌管执法堂,有能力也有职责追查此类涉及邪法、内奸的大案!
但如何将东西送到吴长老手中?直接求见?他一个“采药杂役”,连山门都进不了核心区域,更别提见到金丹长老了。
必须借助他人之手,或者,制造一个让吴长老不得不亲自查看的“意外”。
林天反复思考,目光落在了怀中那卷邪异记录上。这记录本身是证据,但若配以适当的“引子”和“场景”,或许能产生更大的效果。
他想到了一个地方——外门执事堂的公告栏。
那里是宗门发布任务、通知、以及偶尔公示一些无关紧要的查处结果的地方,每日人来人往,消息传播极快。若能将这卷邪异记录的一部分关键内容(比如关于“阴冥道接引”和“血祭”的段落),以一种引人注目又难以立刻查明来源的方式,张贴或遗落在公告栏附近,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届时,执法堂想不介入都难,吴长老也极有可能亲自过问!
但如何操作,才能既传递信息,又最大程度保护自己?
他花了三天时间准备。
首先,他挑选了邪异记录中最触目惊心、且能明确指向某个阴谋(而非个人恩怨)的几段文字和图案,用从寮区偷来的、最普通的纸张和炭笔,小心翼翼地临摹下来。临摹时,他刻意改变了笔迹,使之显得稚拙怪异,像是初学者或故意伪装。
其次,他需要制造一个合理的“出现”方式。直接张贴太刻意。他想到了利用宗门内偶尔会出现的、用于传递非紧急信息的“信风纸鸢”。这是一种粗浅的符器,能承载轻便物品,随风飘荡一段距离后自燃。通常只有炼气中期以上弟子才会制作使用,但制作方法并不复杂,材料也常见。
他在山林间收集了必要的材料:轻韧的树皮内膜做纸,细竹为骨,一种能缓慢燃烧的“引魂香”碎末做燃料,再以自身微弱的灵力配合《附灵术》刻画最基础的悬浮和定向符文。花了整整一天,失败了多次,才勉强做出三只粗陋不堪、勉强能飞的“信风纸鸢”。他将临摹好的邪异内容分别系在三只纸鸢上,并设定了不同的飘飞方向和自燃时间。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投放地点和时机。他选择了距离外门执事堂不远、但又相对僻静的一处小树林。时间定在明日正午,宗门内弟子往来最频繁、执事堂也最热闹的时候。届时,他将同时放飞三只纸鸢,让它们从不同方向,晃晃悠悠地飘向执事堂广场和公告栏上空,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或在落地后被捡起时,自燃并显露出那些骇人的内容!
为了确保自己安全,他提前一天去小树林踩点,规划好放飞和撤离的路线,并准备好另一套更破旧的杂役衣物和新的伪装。
一切准备就绪。
第二天,正午时分,阳光明媚。外门执事堂前的广场上人来人往,弟子们交接任务、领取物资、交谈喧哗,一片繁忙。
林天早已换好装束,潜伏在小树林边缘的茂密灌木丛中。《隐元术》运转,气息与周围草木融为一体。他透过枝叶缝隙,紧紧盯着广场上的动静。
时辰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同时点燃三只纸鸢尾部的“引魂香”。微弱的灵力注入,纸鸢轻轻一颤,随即晃晃悠悠地升空,乘着山谷间自然的微风,朝着执事堂广场方向飘去。
纸鸢制作粗劣,飞得不高也不稳,歪歪扭扭,如同喝醉了酒。这反而更不引人怀疑,只当是哪个弟子练习符器失败或恶作剧的产物。
第一只纸鸢飘到公告栏上空时,引魂香燃尽。“噗”的一声轻响,纸鸢无火自燃,化作一小团青烟。燃烧的灰烬中,一张写满扭曲文字和图案的纸张飘飘荡荡落下,恰好落在几名正在看公告的弟子脚边。
“咦?什么东西?”
一名弟子好奇地捡起,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大变:“这……这是什么鬼画符?‘血祭’?‘阴冥道’?……”
他的惊呼引来了更多人的注意。
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纸鸢也先后在广场不同位置自燃,灰烬中的纸张飘落。内容大同小异,但组合起来,却勾勒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轮廓。
广场上的喧哗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寂静和窃窃私语。捡到纸张的弟子们面面相觑,眼中尽是惊疑不定。
“这……好像是某种邪法记载?”
“谁干的?恶作剧吗?”
“不像……你看这图案,跟真的似的……”
“快,去报告执事!”
很快,几名执事弟子匆匆赶来,接过纸张查看,脸色也变得凝重无比。他们迅速驱散围观弟子,将纸张收走,并封锁了附近区域。
林天远远地看着这一切,直到确认自己的“杰作”已经引起了足够重视,并且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小树林这边的异常,才如同水滴入海,悄无声息地退入山林深处,换回采药人的装束,绕了一个大圈,返回采药寮的窝棚。
他的心跳依旧有些快,但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和一丝期待。
种子已经播下,就看它能掀起多大的风浪了。
他相信,以吴清远长老的性格和执法堂的职责,绝不会对此事等闲视之。接下来,宗门内部,恐怕要有一场不亚于毒虫谷风暴的清查了。
而他,只需要继续隐匿,静静地观察,等待时机。
风起于青萍之末。这看似微不足道的几张纸,或许就是吹散笼罩在天阙宗上空那层厚重阴云的第一缕劲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