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李寡妇说的,离离去了隔壁岩口镇。
两个镇子相隔数十里,于她不过是半个时辰的事。
可对凡人,哪怕青壮年也要走上大半天。
丁大丫的特征太明显:青年女人,带着老母做生意。
离离没费什么工夫就打听到了她的消息。
旁人的叙述里,这是位二十余岁的丁娘子,靠摆摊卖些便宜首饰、香粉为生。
丁娘子是个老姑娘,没嫁人。
家中有位瞎眼老母,时常疯疯癫癫念叨些什么,近来听说不大行了。为了照顾她,丁娘子好几日没出摊了。
是这样啊。
离离喉头微哽,有什么吐不出又吞不下。
她很快找到了丁娘子的居处。
依旧在一处狭小破烂的巷子里,门上倒贴的大红“福”字褪色发白。
离离敲响了门。
真奇怪,她来时一路踟蹰,可临到头了,却意外地平静了下来。
仿佛那一点近乡情怯,已在李寡妇那耗了个干净。
“来了,来了。”年轻的女声伴着匆匆脚步声,近了。
离离喉头一滚,莫名其妙抬手理了理衣襟。
“吱呀”,门开。
少年对上一双疑惑的眼。
八年,丁大丫长大了,沧桑了。
她好像胖了一点,脸上划过的风霜凝结成细细的纹路。
她的长发在脑后随意挽了个髻,中间插了根镀银的簪子,并不是梅花样式。
年轻的女人吃惊地看向她,似乎觉得不可思议,眨了眨眼。
离离刚要开口,忽听女声颤抖:
“二丫?”
她一愣。
下一瞬,女人猛地扑了过来,离离下意识接住她。
以修士的感官敏锐度,她察觉到了肩上衣裳上渐渐泅开的湿意。
丁娘子哽咽著:“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二人在门口抱了一会儿,丁娘子终于松开她,把人拉进来,关上门。
离离注意到院子里有个推车,上头罩了层油桐布。
大概就是她摆摊的物什。
丁娘子抹抹眼,把离离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这么多年,你到哪去了?”
这么简单的问题,离离发现自己竟无法回答。
怎么答呢?难道要说我一个人走了几百里路,被有钱人救了,又被吃人魔抓了,最后我把吃人魔杀了逃出来?
好在对方没有执著于答案,而是扯扯她手臂:“二丫,你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受苦?”
有。
离离别过脸。
丁娘子又忍不住想哭了。
她强行忍住。
关于妹妹的记忆好像一直定格在了那个春夜,她后来无数次后悔,为何没想到更好的方法,为何不让她先藏起来避风头。
这么多年,她一直抱着微渺的希望想,二丫可能还活着,可能被救了,可能过得好。
现在,八年后的今天,妹妹真的活着回来了。妹妹高了好多,白了,长开了,让人差点认不出来了。
她却一直在落眼泪。
这是多该高兴的事啊,怎么能哭个不停呢!
丁娘子清了清嗓子,把人领进里屋,在床前坐下:“好了好了,有什么事坐下再说。你累不累,渴不渴,吃饭没?”
离离拉住她的手:“别忙活了,我挺好的。”
二人这才坐下来。
离离听她絮絮叨叨说了近况。
她说她们八年前就来岩口镇了。
最初她在一个首饰铺子做工,五年前首饰铺子被转出去了,她就靠从前店里的路子去县里进货,摆摊卖点便宜货。
她说她请了个秀才帮她改了名,现在不叫丁大丫了,叫丁雅。
那个秀才说,这是一个极好的字。
她说此地没几个人认识她们,也没几个人知道从前的事。她年纪轻,嘴甜能干,街坊都愿意照顾她,平日生意还不错。
她说也有男子托媒婆来相看过,要娶她,但她坚持要带上老娘。旁人听了自然不愿意,来回几次,她也觉得没意思,干脆歇了嫁人的心,自个儿过日子了。
说到此处,丁雅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脸色:“娘和我住一起,在偏屋里。你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离离问她:“娘的眼睛不好了吗?”
“你听说了啊”丁雅黯然,“当年你走了,娘心里也不好受。她当时那么做,实在是气极攻心想不开,你晓得的,她前半辈子过得忍让,不晓得世上还有其他活法”
“后来她慢慢想明白了,便以泪洗面。她觉得她把你害死了,她天天哭,天天念叨你。搬来岩口镇没多久,她就把眼睛哭坏了。
“慢慢地,身体也不行了。起先我找大夫看过,大夫说她是郁结于心,心脉淤塞。吃了几副药,不顶用,大夫说这是心病,她看不开,什么仙丹都没用。
“后来我就骗她说,说在县里打听到你在大户人家做丫鬟,只是不肯回来见她。她知道你还活着,终于肯吊著一口气了。
“但也只是将就还活着罢了。”
丁雅擦了擦眼角:“当年的事,娘确实害了你,也伤了你的心。你不想见她也是应该的”
“带我去看看她吧。”离离却道。
“真的?”丁雅惊喜之余,又怕她伤心,“你想好了?”
“嗯。”
二人走去西偏屋。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屋里的空气争先恐后地往外涌,明明收拾得整洁,却依旧透著股难以言喻的灰败气味。
屋里陈设简单:一张床,床前一张凳子,墙边一架立柜。
棉被里凸起一个人的形状,听见开门声也没什么反应。
丁雅走去把那人扶起来,令她勉强能靠墙倚坐。
离离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这个女人。
才八年,她已经变得好老了。
她今年多大?才四十上下吧,头发却已花了一片,原本平整的皮肤也凹陷下去,纹路遍布,显得颧骨高高凸起。
丁雅拿勺子给她喂了口水,哄孩子一样轻声安抚:“娘,今天有人来看你了,是”
她看见离离无声地摇头,声音弱下去:“是大夫来了。”
女人茫然地动了动。
离离深深呼了口气。
她蹲下来,轻轻捉住女人的手腕。
微弱的浅灰色灵力顺着二人接触的位置小心探入,带着些微凉意,在女人体内缓慢游走
丁雅不知她这是在做什么,只以为离离触景生情、难以自持。
她屏住呼吸,安静地注视这来之不易的团圆。
良久,离离收回灵力。
她正要松开手,却见床上的女人突然激动起来,捉住她手指,哽咽道:“二丫啊,我的二丫”
少年看向丁雅。
丁雅吸了吸鼻子,摇头:“娘有时候精神头不好,分不清人。”
女人还在喃喃:“二丫,娘错了啊,娘对不起你,娘该死啊!
“你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吃饱穿暖,有没有被主人家打骂二丫啊,娘想见你一眼呐”
她还在说话,离离却无法再听下去了,慌乱地挣开了她的手,站起来就往外走。
丁雅也赶忙将她娘扶回去躺着,往门外走去。
丁雅将门关上后转身,看见少年正直直立在院子里,不知在想什么。
她家那个嘴毒又心软的妹妹长大了。
好高啊,又好瘦啊。
这些年,她吃了多少苦,才顺利长大呢?
傍晚的微风吹动少年人高高束起的长发,风有点难过。
离离呆呆地站在风里,也有点难过。
刚才她用灵力将女人体内能治好的伤都治了一遍:除去眼盲与一些早年被打的暗伤,她其实没什么病症。
只是太伤心了。
太伤心了,身体也跟着衰败了。
此次治疗后,至多三日,她就能复明。
届时她就会好起来么?
离离不知道。
心底里,她还是怨的——怎么可能不怨呢?
可要说恨,她又无法对这样的伤心致以恨意。
她忽地抬头看丁雅:“姐。”
丁雅立马应答。
少年看着她如今的样子,已和记忆里那个别著红花照镜子的少女对不上了。
她茫然地问:“当年我毁了你的婚事和名声,你怨我吗?”
丁雅走过来,难过地笑了笑:“怎么会呢?”
一开始是怨的。怨她如此心狠,怨她在自己满怀希望之时无情打碎了自由的幻梦,也怨她不肯和自己一样顺从地忍耐。
可她不是没有心,她也是人。
生活何其艰难,她带着病母讨生活,无数的挫折里,她早就懂了妹妹的用意。
她懂了妹妹是为她们好,懂了她非要把自己从泥沼里往上拽的决心,懂了应对困境要反抗而不是忍耐。
她弯弯眼睛,泪水还是没兜住地滑落:“我不怨你呀,我们现在过得很好。
“我要谢谢你,妹妹。”
谢谢你让我活成了丁雅,而不是丁大丫。
她不怨我。
心里好像有一道枷锁轰然碎了,离离也跟着她笑,一滴眼泪无声坠落在地。
离离说:“你不怨我就好。”
姐姐,你过得好,我很高兴。
真好,没有我,你们依然独立地经历风雨,继续生活。
丁二丫,你看见了吗,她们没有你也可以过得好。
你的怨,你的爱,你的牵挂,尽可以被风吹远了吧。
她将一个鼓囊囊的钱袋取出来,扣到丁雅手上,这是她一路行大善所得的全部战利品。
丁雅愣了愣。
她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急急道:“二丫!”
离离道:“姐,我不是二丫了,我现在有新名字了。”
“什么名字?”
她没答。
丁雅盯着她,眼眶红红:“你你还会回来吗?”
会吗?
修仙之路何其漫长,练气、筑基、金丹
离离的归宿不在鲁屯镇,也不在岩口镇,在她还未去到的广阔新世界。
“大概不会吧。”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