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陈州,永定县某处。
高瘦少年一身粗布短打,乌黑长发束起一条马尾,几绺碎发微垂,挡住了两鬓。
离离抬头望向石匾。
鲁屯镇。
她生长了十年的家乡。
离离曾用一个月从此地逃走,彼时她食不果腹,性命垂危。
八年后,她用不到十日的时间走回来,方知这段路并不如记忆中那般危险。
八年啊
白净的少年人长久盯着石匾,惹得路人频频侧目。
她终于肯低下头。
终究物是人非。
走过镇上的路,路边叫卖声阵阵,米糕的香气从街角钻进鼻腔中。
离离循着香气一看,卖米糕的是个瘦长男子。
她收回视线。
八年有余,她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了此地种种,其实怎么忘得了呢?
记忆中的路多了几处坑洼,可究竟没变样。
她很快走到了一条小巷的巷口。
一路奔波,以练气巅峰的修为,她走得轻松,脚程很快。可行到此处,脚却如灌了铅般,再三无法抬起。
她久久驻足于此。
年轻的生人停在巷口不动,路过的居民纷纷投去好奇的目光。
一刻钟后,离离终于抬脚往里走。
坐在家门口一面摘豆角一面观察了她许久的中年妇人好奇道:“后生,你找谁?”
是从前巷子里最热心的于嫂子。
时间在她的皮肉上留下痕迹,但五官依旧。
离离张了张嘴,“丁”字在嘴边拐了个弯,最后说出口的却是:“我找一家姓李的,当家的是个寡妇。”
“李寡妇呀!”于嫂子放下豆角给她指,“喏,进去右拐,走到底,倒数的第二家就是,门前有棵槐树的。”
离离谢过了于嫂子,往里走,很快来到李寡妇家门口。
事实上,她哪里需要看什么槐树呢?
这条路她从牙牙学语时就开始走,走了千万遍,闭着眼也不会错。
离离克制着没把目光往旁瞟,抬手敲门。
“笃、笃、笃。”
门后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了来了!”
“谁啊!”一个丰满妇人拉开大门,迎面对上门口的人。
“李李婶。”离离喊得不习惯。
小时候她哪会喊敬称,二人骂架时嘴里就没有干净的时候。
李寡妇上下打量这人:
簇新的衣裳、瘦高的身材,皮肤白皙,眼神清亮。
——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女儿啊。
咋能知道自己的名字?
见人家认不出来,离离只好提醒道:“八年前,砒霜”
妇人反应了一瞬,瞳孔骤缩:“你”
她一把把人拽进来,立马关好门,这才松了口气。
她转身和离离对视,一时竟无言。
半晌,离离说:“我回来了。
“真是你你居然还活着。”李寡妇面色复杂。
当年她藏人给馒头,心里却清楚,一个几岁的孩子,又是女孩儿,流浪在外,怎么可能靠几个馒头就能活?
几个馒头,不是想保丁二丫的命,只是为了她心安。
但十年过去,当年那个瘦猴一样的丁二丫,居然真的活着回来了。
还活得,人模狗样。
离离笑道:“说了要回来报答你,怎么敢死?”
李寡妇一愣:“什么报答?”
她不记得了。
离离摇头,只问:“不请我去屋里坐坐?”
李寡妇这才反应过来,把人往屋里领。
离离在堂屋的方桌前坐下,看李寡妇匆忙地拿碗倒水。
她有些局促:“屋头就这些东西,你别嫌弃。”
“你家灶膛我都睡过,一碗水有什么可嫌的。”
听这话,李寡妇不由笑了,放松了些:“那时候幸亏你瘦,不然哪里躲得下。”
离离摸了摸陶碗的边沿,抿抿唇:“这些年你们过得还好吗?”
李寡妇哪里不明白她想问的是什么。
她坐下来,胖胖的指头捻了捻袖脚:“你逃走后,你娘和丁大丫总闹架。后来么,没到一年,你家搬走了。前些年听人说在岩口镇见过你姐,拖着老娘做小营生。”
她没说的是,她逃走后巷子里没人愿意和她家来往了。
一来丁大丫成亲当日老爹惨死,小妹失踪,是好大的晦气;
二来她娘陈氏报官抓亲女儿,且不说外人都不信丁二丫一个小娃娃能杀人,即使有信的,也不敢和这样冷血的老娘们来往。
一来二去,她们日子艰难,自然呆不下去了。
离离一愣,像是感伤又像松了口气:“不在这儿了啊”
“你也别丧气。你姐年纪轻轻,换个地儿何愁找不到男人?兴许早就成家了。”
至于陈氏?李寡妇心里其实还是鄙夷的。
虽然当年她与丁二丫常骂得唾沫横飞,但打心里,她瞧不起丁家那口子远远超过丁二丫。
丁二丫虽嘴巴臭,到底一片孝心。要不是陈氏自己窝囊,哪里需要一个小丫头满嘴腌臜话找场子。
可就是这样一个丫头,到头来被亲娘卖了。
街里街坊,谁看得过眼呢?
离离没说话,而是环顾四周,忽地道:“柱子得有十多岁了吧。”
“立冬就十四了。”李寡妇眼角泛笑,“这小子没什么本事,唯独仔细。小时候跟我学了几个字,如今在镇上粮铺的账房做工。
“我寻思著,他也大了,年后就让他去拜他们账房先生为师,到底有个着落。”
仔细?离离将这个词和记忆中吸溜鼻涕的小孩儿对不上。
李寡妇却道:“说起来还多亏了你。”
“我?”
“那回你让柱子偷那什么。你走后老娘狠揍了他一顿,又关了他几个月。他吃了教训,从此干什么都小心谨慎,生怕又被骗。”
离离有点乐:“那他该谢我。”
“还谢你?老娘差点给你坑到牢里了,谢你个屁”
声音戛然而止。
四目相对,李寡妇后知后觉地感到紧张。
可须臾,二人一齐笑出了声。
她笑骂:“你小时候多混账,疯狗一样逮谁咬谁,现在说话却文绉绉的!”
离离也笑:“什么文绉绉,我这是读书了,有学问了。”
“你还读书?你记得你小时候骂我什么?说我柱子以后生孩子没屁眼!说我头顶灌脓、脚下生疮。哪个学堂能收这种泼皮?”
“那你还骂我丑,说我是山猴子成精,长得不像人呢。”
“没良心的。老娘肚子里还憋著一筐臭话呢——要不是那时候看你小”
二人回忆了一通,那股强烈的隔阂感似乎消弭了不少。
末了,离离一碗水都喝完了,李寡妇又去灶屋给她舀。
等再回来时,桌前人影却已消失了。
方桌上,小小的布袋子下压着一条纸。
那纸条上笔迹不大好看,却十足清晰:
柱子拜师的束修。
她打开布袋子一瞧,竟全是碎银子,加起来起码有几十两。
别说束修,就是把账房先生买下来都绰绰有余!
李寡妇吓了一跳,忙抓起钱袋往外追,可人还没走到门口,又慢慢停下了。
她往外望,小小的院子一览无余,除了空旷就是安静。
小兔崽子,还真有学问了,这么难的字都会写了。
她渐渐扬起一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