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批人在丁家进进出出。
成个亲至于这么闹腾吗,哭嫁哭得跟死了爹妈似的。
没有被邀请的李寡妇带着柱子倚在门边看热闹,等当差的都来了,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她随手揪住个街坊:“丁家这是咋了?”
“当家的死了。”那人摇摇头,“不知道谁这么恶毒,闺女大婚的日子把爹毒死了。”
“毒死了?妇人瞪圆了眼。
“来了个仙人说是砒霜呢。”
砒霜???
李寡妇心中一紧,看见柱子正傻张著嘴听,连忙将他一把推回院子里:“小孩子家家听什么听,也不嫌晦气!”
又与那人聊了两句,她面色沉沉,关上门,直奔自己屋里的衣柜去。
翻找了一顿,好在那布囊还在。
她这才放松下来。
回头乜了柱子一眼,李寡妇猛地记起昨日丁二丫的异状,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以丁二丫那臭丫头的小气与凶恶,哪可能随便花钱给小孩儿买糖吃?
“你说实话,丁二丫昨天对你说了什么话?”
柱子惴惴,吞吞吐吐不敢说,被李寡妇打了几巴掌就老实了,“哇”一声哭得像灶烧开了:“对不起,娘,我不是故意偷你东西的!都是她逼我的!”
李寡妇把布囊拿起来,柱子立马瑟缩了。见此状,她还有什么可问的?眼前一黑,差点背过去。
她就说哪来的砒霜?
原来是她家的。
丁二丫小畜生,弑父还带上她一家
妇人摸索著坐下,舒了半晌气,脑中一团乱麻。
检举?
不,这和自首有啥区别?砒霜是她的,丁二丫才几岁,谁信一个小孩子是主谋?
他祖宗的,对啊,她一个小孩子,咋心狠到这个地步?!
况且买砒霜是四年前她男人刚死的事。那时她新寡,村里的闲汉总来纠缠,她实在没办法才偷偷找路子买了砒霜,想着大不了同归于尽可后来搬来了镇上,这药便压箱底从没拿出来过。
她连亲儿子都没告诉这回事。
——这死丫头咋知道她有砒霜的?!
思来想去,李寡妇沉下脸:“你和丁二丫的事不准告诉别人,听到了没?!”
柱子猛点头。狐恋雯血 无错内容
“敢帮外人偷老娘东西!这段时间别出门了,给我老实在家里练大字。”
昏暗的暮色被缓慢浸黑,无端透出一点可怖的凉薄。
二丫被大丫扯到了东屋。
“是你。”
鬓间那朵红花早已摘下,此时少女满眼空茫,连悲痛也没有力气。
“你早上和我说要跑,你说过一会儿就好了,你是你杀了他。”她说著,指尖不自觉抖起来,“你为什么?!”
与面对陈氏不同,二丫没否认,反而直直与她对视,眸子是前所未有的明亮:“姐,你不用嫁给孙屠夫了,我们以后也不用挨打了。”
她们马上就,不,现在已经自由了。
可真奇怪,大丫非但不高兴,还痛苦起来。
“那是我们的爹你杀了我爹”豆大的泪水从斑驳妆容上滚过,她像一条案板上的鱼,悲切绝望,“你毁了我的婚事你毁了我”
明明成婚了就好了,爹高兴了娘高兴了她离开这个家了,为什么、为什么非要杀人?
为什么非要让她这样难看,成为别人口里晦气的人?
她真想一耳光扇过去,可这是她的亲妹妹,她下不去手,真下不去手,只能失了魂般滑到地上,又哭又笑。
二丫也蹲下来。
她左脸有巴掌印,右脸有一道结痂的疤,神情却异常轻松:“姐,咱们走吧,收拾好行李今晚就能走,找个新地方好好活着,想干嘛就干嘛。
“咱们可以做工、可以种地,不愁活不下去。我们一起劝劝娘,咱们把她也带上”
大丫怔怔望着她。
纵然爹有千万种不好,可她刚杀了亲父,居然就这样高兴地计划起新生活了?
她心头恶寒,控制不住地将人一把推在地上。
小姑娘的计划被迫打断,脸上写满茫然。
丁大丫听见自己恐惧地说:
“你是个疯子怪物。
她是个
怪物。
为什么?
二丫仿佛被一榔头敲破了心肺,不敢张口,怕把自己血淋淋的肉吐出来。
她多不解。
她为什么是怪物?她做的这些,难道错了吗?
那个人打妻女、乱花钱、卖女儿,他不该死吗?
她的计划多好,多完美,要不是那什么狗屎仙人搅局,官差都不会来。
如今虽出了纰漏,但好歹大丫不用跳进孙家粪坑了,丁家的粪坑也被她填了,还有什么不好的?
为什么她是怪物?
娘的那一耳光犹在脸上,她也这么觉得吗?
大家不该高高兴兴的吗?
二丫突然好奇怪,好茫然。
好难过。
为什么呀?她问自己。
华灯初上。
巷子里只有丁家一片黑。
发生了这样的事,现在谁有心思点灯?
二丫抱着腿坐在床上,逼仄的屋子里只有黑暗。
她想不通,她还在想。
大丫那个眼神,她说的那句话。
她讨厌她了,是吗?
她做的这一切难道是错的吗?
【杀人当然不对。】系统见缝插针。
可与往日不同,二丫一声也没反驳,只是呆呆地出神。
像是真丧失了斗志。
系统又有点急了——若她一蹶不振,不去完成任务怎么办?
它可是领会过宿主的驴脾气的:要是她不愿意,它就是把人往死里电也没用。
这种人最是吃软不吃硬,于是它弱弱安抚:【但宿主是为了姐姐和娘亲考虑,宣扬了孝悌精神。】
“那为什么她们不开心?”
这问题太复杂了,系统检索了半天都找不到答案,只能干巴巴道:【每个人都是复杂的,要学会理解他人。】
理解?
她理解不了。
被欺负不该反击吗?被欺压不该抗争吗?那个人何曾将她们当人看,她们不该恨他吗,为何他死了她们却那么悲伤?
“我后悔了。”她涩声道。
系统急着讨好她呢,一激灵立马道:【知错能改,能量值+1】
“”二丫顿了顿,“我后悔让他这么容易死了,我不该让自己有嫌疑的。”
三天时间,不够她缜密思考。她明明有那么多方法:
她明明可以先给孙屠夫制造麻烦,拖延了婚期再回来杀他;或者她该找办法引人揍他一顿,把人弄残了再慢慢折磨
系统:【】
“可是我不想让姐姐嫁给孙屠夫。”
从依附一个坏男人到依附另一个坏男人就能解决问题吗?
大丫为什么就不明白呢,她为什么非得往火坑里跳呢?
丁二丫想不通。
系统也沉默了。
屋外忽而吵闹起来,这关头,能在丁家吵架的无非她娘和她姐。二丫如今什么也想不通,什么也不想管。
吵了一会儿,她听见响声,接着是凌乱的脚步愈来愈远。
她们不欢而散了?
二丫微怔。
她娘向来软弱,大丫又把孝道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两人凑在一起软和的像泥巴。没想到那人死了,她们也有了分歧。
她正疑惑著,只听静了一阵子,屋门竟被猛然推开了。
少女脸上顶着个比她的还新鲜的巴掌印,惊惶道:“快出来!”
“什么?”
大丫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一把将人从床上扯下来往外拖:“你快走!娘去官府检举你了!”
一道惊雷劈中了瘦小的女孩子。
“你说什么?”
大丫含着两泡热泪:“娘猜到是你了,她说你从大前天挨了打就不对劲,她要官府来抓你审问。”
她没说娘原本是要把二丫揪去官府的,她不让,两人吵了一架,娘竟怒火冲心去府衙找人了。
“你快逃,进了官府你个孩子怎么熬得过那些审问啊?趁现在,你快跑!”大丫急着把她往院子里推。
她塞过来一个包袱:“衣服、银钱,我只存下这么多,你快跑啊!!”
二丫像是这才消化完这个消息,死死抓住她的手:“我跑了,你咋办?”
大丫凄切地望向她,扯出一个笑来:“我能咋办,我又没毒杀亲父,他们不会对我怎样的。”
“等等风头过去,娘不气了,你再回来。”声音愈发艰涩。
两人都清楚,她逃走了,是畏罪潜逃,哪还有再回来的道理?
二丫的眼睛干了。
她多可笑。
她被亲娘告去官府——弑父,这是要她的命。
可每次爹打她,娘都会求情护着;她挨了打下不了床,娘会偷摸给她煮个毛鸡蛋;她帮娘骂回去嘲笑她们的人,娘会抱着她哭,骂自己没用只能靠稚女护着。
这都是假的吗?
远处似起了动静,鸡飞狗跳地闯过来,她们知道多半是娘带人回来了。
不知她怎么做到如此快,一刻不肯犹豫。
二丫深深望了自己的姐姐一眼,不再多说,接过包袱往墙边去。
大丫也反应过来了:人正从外头赶来,她此刻往外跑,毫无意义。
——她要翻墙逃。
可这个方向,隔壁是和二丫天天吵架的李寡妇啊。大丫急又怕:“她不会帮你的。”
“她会。”
声响近了,此刻别无他法,大丫只好看她踩着凸出的土块拼命爬上墙头。
她有预感:
二丫这一跑,她们或许一生也不会再见了。
大丫忍不住哭了。
她下意识喊住二丫。
她看见小姑娘回头。
她想说话。
她想说娘也是有苦衷的。她一辈子就指著爹,伺候爹,挨打做饭生孩子,每个女子都这样。爹走了她不好受,她恨懵了头,发疯失智,她会后悔。
可是她说不出来。
她自己也怨著二丫,比起这么惨烈的自由,她习惯了被拴著的平静。
可是她不是白眼狼,她知道二丫不止为了自己。
她的心分裂成两半,一半说二丫大不孝不该弑父,另一半小声地嘀咕爹死得好。
她望着那双眼,委屈、愤怒、不肯服输的眼。
她哽咽著,最后说:
“保重,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