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丫躺在床上。
自打昨天早上她送饭被打,娘说什么也不让她进厨房捣乱了。
这药一时下不成,但明日孙屠夫家就要来迎亲了——这门亲事是绝不能成的。
现如今,唯一的机会就是明早接亲前了。
她伸手探去,隔着粗葛布,感受到一个硬硬的油纸包安静躺在胸前,这才安下心来。
——那是她唯一的希望。
次日晨,二丫果然早早被扯起来了。
嫁女是大事,丁家打肿脸充胖子,请了街坊不少人来帮忙,院子里来来往往全是婶子和小媳妇儿。
“这丫头,愣著干嘛,赶快去你姐屋里帮忙!”有人推了她一把,二丫一个踉跄,三步并两步跑进门框糊了几条红纸的土屋。
略显逼仄的屋内,大丫一身新衣坐在模糊的铜镜前。
丁家穷,置不起首饰嫁妆,好歹弄了一朵大红绢花给新娘子别在头上。
几个婶子在屋里忙活,又是给大丫抹头油又是给她理衣裳。
二丫挤进去,仔细地看。
她难得看见大丫脸上没有苦色的时候。没有伤痕,没有眼泪,红绢花往乌发中一戴,羞煞新嫁娘的脸。
二丫猛然意识到姐姐也是秀气的。十六的少女,花儿一样的年纪,该穿好衣服、戴好首饰。
“二丫。”几个婶子出去找篦子,大丫没有回头,轻声问她,“我今天好看吗?”
二丫嘴里发干,半晌嗯了一声。
少女低下头,红花在发间晃荡,她细弱的脖颈仿佛一掐就断:“过了今日,我就不是丁家的人了。
“听刘嫂子说,县里时兴梅花钗子,镀一层亮银子,日头一晒还能闪光。她说孙郎有几分家底,日后指不定我也能戴上”
孙郎?
二丫脑子有点发麻。
那孙屠夫,做她们的爹都够,死了两任老婆,满脸横肉,大丫居然叫他——“孙郎”?
“你很想嫁他?”
大丫有些茫然,不知如何作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今天便是礼成的日子,有什么愿不愿意的。”
“你不想嫁他!”瘦弱的小姑娘斩钉截铁,“那就不嫁!”
“你说什么浑话!”大丫吓了一跳,回头确认没人听见,这才松了口气,“你这话让别人听见,可要害死我了。”
“丁大丫!”二丫不肯罢休,甚至拔高了声音,“孙屠夫是什么人你比我知道,干嘛自欺欺人,从一个屎坑跳进另一个屎坑!”
大丫愣愣望着她。
半晌,她说:“好歹是从丁家这屎坑跳出来了。”
“我们这种家里的女儿,有人肯要就谢天谢地了,哪由得我挑?”她又把头低了回去,“我我也不是天生就该挨骂挨打、吃不饱饭的,这种日子,我忍了十六年,忍够了。”
二丫扯住她的袖子:“你可以跑。咱们一起跑!你听我的话,过一会儿就能跑了。”
大丫简直不知道她又发什么疯,但她本能地畏惧那双总燃著愤怒的眼,转身对着铜镜:“跑哪去?我们是女子,天生就是这个命,跑出去了也是给人卖掉。人是要认命的,你大了就懂了。”
天生就是这个命
人是要认命的
认命???
不!
这不是她的命!
“你等着我。”二丫深吸一口气,跑开了,只剩头戴红花的少女呆呆望向门外。
厨房里忙得团团转。
两个丫的娘陈氏在灶后头烧火。几个嫂子洗菜的洗菜,炸丸子的炸丸子,和面的和面。
他们这的风俗,喜宴晌午在娘家办一场,晚上在婆家办一场,再穷都要把面子撑起来。
二丫小小一个,黄豆芽似得在人影中穿梭。其实她九月就满十一了,但天天挨打又吃不饱,身量没比别家八岁小孩大多少。
“娘!”她两步跑过去,稳住震耳欲聋的心跳声,“爹说饿。”
那边早备好了。女人头都没抬:“灶头留了碗粥,你端去给他垫巴垫巴。”
二丫“哎”了声,端了那碗粥就往外走。
她往里屋走,一步一步,重而缓慢。
大喜的日子,院子里被欢声笑语淹没了。小姑娘屏息,怕被笑声呛死。
跨过门槛,在门框的阴影里,她好像踉跄了一步,左手一松护住碗沿,粉末悄无声息地洒落下去。
【警告!检测到宿主可能实施严重违反真善美原则的行为,可能触发电击惩罚!】
“爹!娘给你煮了碗粥!让你吃了再休息。”
窸窸窣窣,是男人在起床穿衣。
长女出嫁的日子,他照例睡到日上三竿。
二丫把粥放在桌上,迅速拿勺搅和两下,让砒霜融化均匀。
二丫垂著头:“娘让我把空碗拿回去洗了。”
男人烦了,两三口咕噜完粥撂下碗:“别想着偷懒!”
二丫迅速拿起碗出去了,似是十分怕他,又硬著头皮提醒:“娘说今日是姐姐的大日子,让您别喝酒”
男人本来还没想起,听她这么说,一口浓痰“呸”出来:“臭婆娘,还管起老子了?老子喝两口酒怎么了?!”
言罢,从架子上抄起个酒壶灌了两口:“滚出去,少烦老子!”
小姑娘不敢多说,端著碗战战兢兢跑出去了。
没多久,脑子昏沉起来,胀胀地痛,胸口也发闷。男人不做他想,骂了两句又躺回床上。
“你家二丫头干活还挺利索。”
陈氏闻言有些得意,目光投向正洗著碗的小丫头:“利索什么哟,犟驴脾气谁都使唤不动。”
这倒是。街坊邻居谁没听说过丁家二丫头的牛脾气?气头上来嘴里能喷毒,隔壁在学堂做过工的寡妇都骂不过她。
有好事的婶子玩笑道:“也不小了,女娃要强,过几年可不好许人家咯。”
二丫闷著头仔细洗碗。
陈氏赶忙道:“小孩子野性,大了就改过来了,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知道二丫不爱听这些话,她拿余光偷瞅过去,见那边安静得和哑了一样,她便松了口气,小声劝慰:“等过几年,家里有余钱了,也有你姐帮衬著,娘定给你寻门好亲事。”
“啪!”
是二丫丢下洗好的碗,头也不回跑了出去。
“这孩子”众人面面相觑。
太阳爬到空中去了,到处都亮堂得慌。
墙角,小姑娘蹲著,埋头揪草玩,像每个不懂事的顽童,听见大人来来往往也不起身打招呼。
二丫手心一串汗,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垂着眼思忖。
为了一击致命,她把从李寡妇那偷的砒霜一把全下了。
过去近一个时辰了,迎亲的队伍快到了,里屋既没动静,也不见他出来求救
多半是成功了吧。
仿佛是在印证她的想法,系统冰冷的声音如期而至:【检测到宿主实施杀人行为,严重违反真善美原则,系统有权予以精神电击惩罚!】
猛烈的刺痛比昨日偷药成功时重了数十倍,电得她猝然倒在地上,满身是汗。
丁二丫缓了半晌,吃力地爬起来,眼中却是前所未有的狂喜。
他死了!
她成功了,对不对?!
现在人死了,沾了毒药的碗勺她都洗了,死无对证。
况且他死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晦气得要命,只要她稍加引导,谅谁也不会往凶杀上想。
人都死了,邻居不过点头之交,没人会多管闲事深究。
尸体一裹,谁会知道真相!
而大丫,成亲当日新娘丧父,婚事怎么著也得吹了——她不必嫁给孙屠夫了!
至于名声,那是最不重要的事。等后事办完,她们娘仨卷铺盖一搬家,换个地方好好活。
她成功了!
可是为什么,她的心里这样慌乱?
是因为第一次杀人吗?是因为这样吗?
左胸里的那颗心脏跳得像要炸开。
手里的草叶捏紧、再捏紧,汁液浸湿指节,二丫只是虔诚地祈求能想到的所有佛祖菩萨:
一定要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