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慧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快步往回走,段宇峰紧随其后。
“师妹,”段宇峰压低声音,眉头紧锁,“今日这话,说得太过冒失了。”
他警剔地扫了眼身后,声音又低了几分:“这些话在咱们听雨楼内说说也就罢了,若是被外人听去,只怕要惹来大麻烦。”
“那钱大春不过是个走镖的,没什么背景,人微言轻,倒是不必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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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个白元枯,毕竟是妖魔司的人,能和罗新言说得上话的,绝不可太过于轻视。”
“若是他存了心要算计,只怕会给听雨楼招来祸事
”
“知道啦知道啦!”
邬慧不耐烦地摆摆手,撇了撇嘴。
“段师兄你别念叨了,我都明白。”
“刚才就是一时没忍住,情绪失控,说了些不该说的。”
“师兄你也知道我的脾气的。”
说着邬慧又吐了吐舌头:“我知错了,以后一定改!”
段宇峰望着她这副模样,只得长长叹了口气。
自己这个师妹向来如此。
认错比谁都快,可转眼就忘。
终究是年纪太轻,阅历尚浅。
再加之师母对她过分宠溺,楼中事务无不依顺,这才养成了她这般任性妄为的性子。
二人正要登上马车,却见密林深处,黎念与钱大春并肩走来。
黎念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而钱大春则捧着一个血迹斑斑的布包,脸上堆满了掩不住的笑意。
方才那猴妖尸首,郭慧自是不愿沾染取用。
黎念眼下也不缺这些妖魔材料,探手一触发现遗念难以完成,便失了兴趣。
这份意外之财,自然就落入了钱大春手中。
钱大春毫不嫌麻烦,当场剥皮剔骨,将值钱的部分都仔细拆解下来。
开元境猴妖的毛皮血肉,少说也值几十两银子。
凭空得了这笔横财,钱大春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邬慧眼见此景,脸色又阴沉了几分。
她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掀帘钻进了车厢。
黎念与钱大春回到车队时,众人已整装待发。
车队缓缓启程,继续沿着山路前行。
钱大春凑到黎念身旁,脸上堆着真诚的笑意:“大人方才那一刀,当真干净利落。”
“若不是大人当机立断,还不知要在此陪邬小姐耽搁多久。”
“更要多谢大人将这妖尸材料赏给小的,日后若有差遣,可随时寻我,我钱大春定当尽力!”
这番话说得诚恳,连黎念都不禁微微牵动嘴角。
那妖尸先是邬慧不屑收取,黎念又嫌累赘麻烦,这才便宜了钱大春。
但这汉子却只念着黎念的好,言语间还透着对邬慧的几分不满。
“这位邬姑娘性子颇有几分骄纵。”黎念提醒道,“你今日碍了她的眼,往后还是换个雇主,免得招惹麻烦。”
钱大春连连点头:“大人说得是。这趟差事做完,我就不再接听雨楼的活了。”
他压低声音:“您听听她那些话,竟觉得人妖能共存,简直荒唐!”
“这些宗门弟子,哪比得上大人您们这些妖魔卫,都是从武卒营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为我建阳城做过贡献的。”
钱大春越说越起劲。
“这听雨楼向来不喜争斗,门下不少弟子连妖魔都不曾亲手杀过。这些年太平日子过久了,一个个娇生惯养,早忘了妖魔是何等狡诈凶残。”
“如今这些宗门弟子,就算修到开元境,也远不如妖魔司的大人们能征善战,想必根源就在于此。”
钱大春略作停顿,又压低声音道:“不过其实这般作风,也与他们那门独有的功体特性有关
”
钱大春絮絮叨叨说个不停,黎念却听得格外专注。
没想到从钱大春的口中,竟能听到这么多关于听雨楼的内情。
黎念虽然对听雨楼有所了解,却从未特意打探过细节,在这些方面反倒不如常年与听雨楼弟子打交道的钱大春来得清楚。
据钱大春所言,听雨楼内核传承的【听雨玄心功体】极为特殊,要求修习者必须心思细腻,情感丰富,方能有所成就。
这也是为何楼中女弟子远多于男弟子的缘故。
更特别的是,修行此功的弟子受功法影响,性情往往变得敏感善变。
有些弟子确实心地善良,见车队武夫搬运重物汗流浃背,或遇田间佃户辛勤劳作,都会心生不忍,特意遣人送水关怀。
却也有些弟子,对着落花枯叶、死去的雀鸟都能垂泪半日,反倒对钱大春这些活生生的苦力视若无睹,甚至面露嫌恶。
显然,那邬慧属于后者。
接下来的路途再未起波澜,车队顺利抵达栖霞山庄。
当马车驶出最后一片密林,眼前景色壑然开朗。
远望四周,层层梯田依山开垦,佃农们正在田间躬身劳作。
车队径直驶过这片农田,转入一片苍翠竹林。
竹林深处,赫然现出一座气派庄院。
整座庄子坐落于林间开阔之地,青石垒砌的高墙环绕四周,墙高丈许,上方时有巡守弟子往来走动,戒备森严。
通过开的庄门,可见其中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飞檐翘角隐现于苍翠之间,俨然一处与世隔绝的桃源胜境。
其规模之宏大,远非柴家那座梅花庄可比。
庄墙内外,可见不少身着听雨楼服饰的弟子往来巡视,戒备颇为严密。
单看这连绵屋舍与井然有序的梯田布局,便知栖霞山庄在粮草供给上早已自给自足。
车队缓缓驶入山庄内部,在一条岔路前,黎念领着众秽工与钱大春的车队分道扬镳。
钱大春在车上抱拳道:“大人,我等要去西侧货场卸货。今日天色已晚,我等都要在此留宿,明日清晨亦可一同回城。”
黎念略一颔首,算是应下。
回城有车队随行,确能免去诸多不便。
他领着众秽工下了车,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庄内景象。
外围散布着新建的民居,石工凿石、木工锯木,各类匠人仍在加紧赶工,敲打声此起彼伏。
不少工匠正攀在墙头,增筑着外围墙体。
听雨楼显是存了要将这栖霞山庄打造成铁桶阵般的野心。
便在此时,邬云舒那辆马车毫未减速,径直朝着竹林深处行去。
黎念视线随之深入,但见竹影掩映间,竟还矗着一道更高峻的围墙,墙头隐约可见哨楼轮廓,其内光景深沉难测。
“这位便是殓尸所的大人吧。”
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了他的观察。
只见一位青衫男子不知何时已站在面前,周身真元流转,毫不掩饰其开元境的修为。
此人看似文质彬彬,面容清瘦,嘴角虽带着礼节性的笑意,眼神却颇为疏远。
“我乃听雨楼十七长老,风再兴。”
他侧身抬手,袖袍在风中微动:“死者尸首都暂存在东侧偏院,请随我来。”
黎念领着秽工们紧随其后,穿过数条林间小道。
黎念开口问道:“这几位修行者不幸身死,听雨楼为何不直接送往验尸所?”
风再兴唇角浮起一抹浅淡笑意,语气轻描淡写:“这修行者尸身极易魔化,我等可不敢妄动。”
“到了。”
他引众人来到一处僻静别院。
院中三排厢房呈“凹”字排列,青瓦白墙已显斑驳,檐下蛛网横结,显然久未打理。
风再兴推开西侧厢房门扉,三具尸首赫然陈列于草席之上。
死状极为惨烈。
浑身肌肤寸寸渗血,面容尽毁,五官模糊难辨。
只能从服饰残片依稀认出是二女一男。
“此三人乃本楼叛徒,欲盗取内核秘籍被楼主当场击毙。”
风再兴立于门廊阴影中,声线冷淡:“有劳白大人处置。东厢已收拾干净,备好宿处,可明日再回城。”
说罢便转身离去。
黎念鼻尖微动,一股浓郁的血腥气中扑面而来。
他目光扫过地面。
虽经清洗,石缝间仍嵌着深褐血渍。
“实际死者恐怕远不止这三人
听雨楼不过是拿这三具尸首出来,顶数交差。”
“至于所谓窃取秘籍,或许也是借口
”
黎念想起钱大春所说的小道消息,心底有所猜测。
“不过真相如何,与我何干。”
黎念很快敛起心神,朝身后秽工略一颔首。
众人当即会意,利落地展开素麻裹尸布平铺于地。
又将盛满各式刀具的桐木箱稳妥安置在一旁。
黎念不再耽搁,俯身将掌心复上第一具女尸冰冷的额头。
“且看看你等尚有何愿未了。”
很快,两行墨字已浮现在眼前:“【亡者】:肖清清(开元境前期)”
“【遗念】:务必将我之死讯,席给烈阳门狄逸飞。”
与此同时,零碎的记忆片段也在他脑海弗闪考:
这位肖清清原本位列听雨楼末席长老,自幼父母双亡于妖祸。
因拜入宗门时年岁,长,又在诸多事情上与其他长老意见丐一,始终未得重视。
就比如在迁居栖霞盾庄一事上,肖清清始终与楼主邬云舒意见相左。
议事堂内,她曾多次当众力谏:“城外妖魔环伺,我等何苦离城自陷险境?
”
但终仆拗丐过邬云舒的命令,最后还是随众人迁移到了这里。
最后的记忆画面,便是在两日前,停留在这座院乏弗。
这一晚,邬云舒单独将她丫到了这个地方。
烛火摇曳间,楼主素来温婉的眉眼竟透出异样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