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天际公寓39层通道入口的气氛紧绷如弦。
林墨穿戴好防护装备，检查机械臂的夹爪。苏沐晴正在调试捕捉网发射器——经过昨天对那个小型怪物的经验，她将电压调整到更精确的致晕剂量。鬣狗和十名志愿者队员全副武装，每个人的脸上都混杂着紧张与决心。
陈博士通过摄像头最后一次检查样本库内部：“怪物们仍处于安抚状态，信号持续有效。但那只大型个体它的生命体征波动异常，可能对长期信号暴露产生耐受性。”
“我们速战速决。”林墨对着通讯器说，“穗，维持37赫兹安抚信号，专注大型个体所在区域。其他人，按照预案行动。”
“预案确认。”队员们的回应通过骨传导耳机传来，声音被压低但坚定。
通道门开启，头灯的光芒刺入黑暗。地面上的蓝色积液比昨天更多了，已经蔓延到通道一半的宽度。空气中甜腻的气味更加浓郁，即使透过过滤面罩，仍能闻到隐约的甜腥。
林墨领头进入，机械臂随时准备应对突袭。苏沐晴紧随其后，她的预知能力全开，视野中不断闪过可能的危险片段——一只爪子从暗处伸出，一道液体喷射，一个身影扑来
但直到他们抵达样本库门口，一切平静。过于平静。
储藏室的门仍然半开着，黑暗从门缝中渗出。门后，那只大型个体的生命体征信号在监控屏幕上稳定波动，温度维持在35度——比昨天升高了2度，但仍低于正常哺乳动物。
“它在里面，没动。”陈博士汇报，“但体温升高可能意味着它在代谢加速，准备行动。”
“准备进入。”林墨深吸一口气，转动门锁。
门向内滑开，没有声音，润滑良好。头灯的光束切入黑暗，首先照亮的是地面——黏滑的、布满黏液的地面，上面有拖拽的痕迹和零星的蓝色液滴。
然后光束上移，照见了它。
比想象中更大。
昨天扫描显示它体型较大，但亲眼所见仍超出预期。它几乎占据了储藏室的一半空间，身躯像一只畸形的熊，但覆盖的不是毛发，而是光滑的、爬行类般的鳞甲。背部有数道隆起的骨板，像史前恐龙的脊刺。头部没有明确的脸，只有一张布满环状利齿的口器，占据了大半个头部区域。
最诡异的是它的“眼睛”——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视觉器官，而是分布在身体各处的感光斑点：背部三对，腹部两对，甚至在尾巴末端也有一对。所有这些“眼睛”在灯光下反射着幽绿的光，像黑暗中点缀的萤火虫。
它没有动，但所有的感光斑点都转向了门口，转向了闯入者。
“它在‘看’我们。”苏沐晴低语。
陈博士的声音从耳机传来：“多方位感光器官，适应全角度观察。这可能是一种防御性进化，但也可能意味着它有极高的环境感知能力。小心，它可能已经知道我们的每一个动作。”
林墨控制机械臂缓慢前伸，末端夹爪对准怪物背部的骨板缝隙——那是陈博士推测的可能弱点，连接着神经中枢。
怪物的身体猛地一缩。
不是攻击，不是咆哮，而是一种快速的、几乎像液体般的收缩。原本庞大的躯体瞬间缩小了三分之一，挤进了储藏室更深的角落。
然后它发出了声音。
不是威胁的嘶吼，而是一种复杂的鸣响。由多种频率混合而成，高音像鸟鸣，中音像兽吼，低音像某种管乐器的共鸣。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产生诡异的和声效果。
更奇怪的是，随着声音响起，储藏室内其他角落也传来了回应。
微弱的，但清晰的回应。同样的复合鸣响，从墙壁后传来，从天花板传来，甚至从地面下传来。
“不止一只。”鬣狗的声音紧绷，“这地方是个巢穴。”
林墨调转机械臂的摄像头，扫描储藏室其他区域。在堆积的货箱后面，在管道缝隙里，在天花板的通风口内都有微小的反光，都有生命的迹象。
小型个体。更多的，体型较小的怪物，隐藏在暗处，观察着，等待着。
它们没有攻击，只是在回应大型个体的鸣响，像士兵回应将军的号令。
“它们有社会结构。”陈博士的声音充满惊奇，“大型个体是首领，小型个体是群体。它们在交流，在协调”
“那我们还打吗？”一名志愿者队员问，声音发抖。
林墨犹豫了。如果这是一个完整的生物群落，如果它们有社会结构和交流能力那它们就不再是单纯的“怪物”，而是某种新的智慧生物。或者至少，是智慧生物的雏形。
消灭它们可能符合短期安全，但也可能毁掉一个可能的研究对象，一个可能理解深蓝实验的窗口。甚至一个可能的盟友？
这个念头疯狂，但在末世，疯狂往往是必要的心态。
“穗，尝试翻译它们的鸣响。”林墨下令。
“音频分析中检测到规律性重复音节，可能为简单语言。正在匹配已知语言模型无匹配。建立新模型需要更多样本。”
更多样本，意味着更长时间的观察，更多风险。但林墨决定冒险。
“所有人，保持防御姿态，不要攻击，除非被攻击。”他命令，“陈博士，记录所有声音。穗，持续监测生命体征和信号波动。”
然后，林墨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震惊的事。
他摘下了面罩。
“林墨！”苏沐晴惊呼。
“它在通过化学信号感知我们。”林墨说，声音在面罩移除后变得清晰，“空气中的气味分子，我们呼出的二氧化碳，甚至皮肤散发的信息素如果它有智慧，它会通过这些判断我们的意图。戴着面罩，我们像躲在盔甲后的侵略者。摘下面罩是诚意的表示。”
这完全是猜测，甚至可能是自杀。但林墨的直觉告诉他，这个生物——这个被深蓝创造的生物武器——不仅仅是武器。它有学习能力，有社会结构，它可能能够理解更复杂的东西。
比如，共存。
空气涌入鼻腔，甜腻的气味变得更加浓郁，还混杂着潮湿的霉味、某种矿物的气息，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像腐烂水果又像发酵蜂蜜的复杂气味。
怪物的鸣响停止了。
储藏室里一片寂静，只有队员们紧张的呼吸声和电子设备的轻微嗡鸣。
然后，大型个体再次发出声音。这一次，是单一的、低沉的音调，持续了大约五秒。
“什么意思？”鬣狗低声问。
“可能是询问，也可能是警告。”陈博士说，“音节结构简单，但重复了三次，像是某种确认。”
林墨缓缓抬起右手，掌心向外，做了一个人类通用的和平手势——空手，没有武器。
怪物没有立即回应。它的身体稍微舒展了一些，从紧缩状态恢复到原本的体型。背部的骨板轻微开合，发出咔哒的声响。所有感光斑点都聚焦在林墨的手上，聚焦在那个空无一物的掌心。
然后，它做了同样的事。
一只肢体——很难说是手臂还是触手——从身体侧面伸出。肢体末端没有明确的手掌结构，而是三根分叉的、覆盖着细密鳞片的指状物。它也抬起这只“手”，将“掌心”面向林墨。
模仿，或者理解。
“它在学你。”苏沐晴的声音充满难以置信。
林墨尝试下一步。他缓慢地从腰间取出一个东西——不是武器，而是一块高能量营养块，社区的标准口粮之一。他将营养块放在地上，轻轻推向怪物。
怪物犹豫了。它的“手”缩回一点，身体再次紧绷。但几秒后，它伸出一条细长的、舌头般的器官，卷起营养块，收回口中。
咀嚼声——如果那能被称作咀嚼的话——从它的口器中传来。营养块被碾碎、吞咽。然后，怪物发出了一串新的鸣响，音调更高，更短促。
“愉悦？”陈博士推测，“或者感谢？”
接着，怪物做了出乎意料的事。它转身，用庞大的身躯在储藏室角落的杂物堆中翻找。货箱被推开，生锈的金属罐滚落，灰尘扬起。最终，它从中叼出了一个东西，轻轻放在地上，推向林墨。
那是一个金属盒子，表面布满污渍，但能看出原本的精美工艺。盒子上有深蓝生物科技的标志。
林墨用机械臂夹起盒子，打开。
里面不是武器，不是样本，而是一本笔记本。
皮质封面，手工装订，纸张已经泛黄但保存完好。一行娟秀的字迹：
“项目潘多拉 - 观察日志 - 陈远舟”
陈远舟的个人笔记。不是加密的电子记录，是手写的、私人的、可能包含真相的记录。
林墨感到心脏狂跳。这可能是他们寻找的关键——深蓝内部的视角，陈远舟的真实想法，甚至可能是对抗园丁的方法。
怪物发出另一串鸣响，然后缓缓后退，退入储藏室更深的阴影中。其他角落的小型个体也纷纷隐入黑暗，但那些感光斑点仍在闪烁，像黑暗中遥远的星辰。
“它在送礼？”鬣狗低声说。
“或者交换。”苏沐晴看着林墨手中的笔记本，“用食物换信息。”
无论动机是什么，结果令人震惊：他们与怪物建立了某种沟通。不是通过语言，而是通过手势，通过交换，通过最基本的互惠原则。
“撤退。”林墨轻声说，“慢慢退出去，不要转身，保持面对它们。”
队伍依言缓缓后退。怪物们没有追击，只是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们离开，那些幽绿的感光斑点像送别的灯火。
当他们终于退出储藏室，关闭大门时，所有人都长出一口气。汗水已经浸透内层衣物，肌肉因长时间紧绷而酸痛。
但没有人受伤。更重要的是，他们获得了可能无价的信息。
回到37层临时安全区，林墨立即打开了笔记本。
纸页翻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陈远舟的字迹工整而有力，但越往后越潦草，像是书写者情绪逐渐失控。
前几页是标准的实验记录：日期，温度，样本编号，观察结果。间部分，内容开始变化：
“3月12日。董事会通过了‘潘多拉之盒’计划。他们说这是为了人类的进化，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资源危机。但我知道，他们真正想要的是权力。谁能控制进化，谁就能控制未来。”
“4月5日。第一阶段病毒完成了。我设计了自限性机制——传播三到五代后自然衰减。但李博士坚持加入‘催化剂响应基因’。他说这是保险，确保病毒不会完全消失。我不同意，但我是少数。”
“5月20日。疫苗研发同时进行。董事会要求我设计‘选择性疫苗’——只对特定基因型有效。他们想要筛选人口，创造‘新人类’。我开始怀疑这一切”
林墨快速翻阅，寻找关键信息。苏沐晴、陈博士、鬣狗都围在旁边，屏息阅读。
“7月3日。泄露发生了。不是意外，是故意。李博士的手下破坏了三级实验室的密封。我知道他要做什么——制造恐慌，迫使政府接受深蓝的‘解决方案’。我阻止不了，只能警告一些人，然后躲起来。”
“7月15日。世界开始崩溃。我在天际公寓的实验室里观察这一切，感到恶心，感到罪孽。但我也有我的计划：培养对抗疫苗，研究逆转变异的方法。如果有一天有人找到这里，他们需要知道真相。”
“8月10日。园丁联系了我。他们知道我在做什么，没有阻止，反而给了我“观察员的身份。他们说，我的研究是“必要的痛苦。我拒绝了，但他们说拒绝意味着清除。我妥协了，但暗中继续我的工作”
最后一页的日期停留在病毒爆发后的第二个月：
“9月5日。催化剂样本开始泄漏。不是意外，是系统的自动释放。园丁在加速实验进程。怪物们在进化，在形成社会。我不知道它们会变成什么，但我留给了它们学习的能力—植入的基础神经网络，可以从环境中学习，甚至从人类那里学习。”
“如果有人读到这些，请记住：深蓝的罪孽深重，但园丁更加可怕。他们不满足于观察，他们在引导，在塑造，在创造他们想要的世界。但他们的计划有弱点—所有系统都有后门，所有控制都有漏洞。我的研究笔记在”
字迹在这里中断。下一页是空白，再往后翻，笔记本的后半部分被整齐地撕掉了。
“笔记被撕了？”苏沐晴皱眉。
“或者，被藏起来了。”陈博士推测，“陈远舟可能把最重要的研究数据藏在别处，防止园丁发现。”
林墨合上笔记本，大脑飞速运转。陈远舟不是单纯的加害者，他是一个被困在系统中的科学家，试图在罪孽中寻找救赎。怪物的学习能力，可能是有意为之
—为后来的发现者留下一个沟通的桥梁？
“那些怪物，”林墨说，“它们不是纯粹的武器。陈远舟给了它们学习的能力，甚至可能是理解的能力。它们能与我们沟通，能交换物品。它们可能知道更多。”“你想回去？和它们谈判？”鬣狗难以置信。
“不是谈判，是合作。”林墨的眼神变得锐利，“我们有食物，有安全。它们有信息，有对深蓝设施的了解，甚至可能知道陈远舟藏起来的研究数据。如果它们真的能学习，能理解互惠”
“太冒险了。”老王摇头，“它们是怪物，林墨。今天没攻击，不代表明天不会。”“但它们今天攻击了吗？”林墨反问，“它们有压倒性的数量优势，但选择了交流，选择了交换。这说明它们至少能进行风险评估，能克制本能。这已经超越了大多数动物。”
陈博士推了推眼镜：“从生物学角度看，如果陈远舟真的植入了学习神经网络，那么这些生物确实可能发展出基础智能。甚至?形成原始文化。但信任它们仍然是巨大的风险。”
“未世就是风险。”林墨站起身，“但有些风，险值得承担。如果我们能和这些怪物建立稳定关系，我们不仅获得了一个可能的盟友，还可能获得对抗深蓝和园丁的关键信息。”
他看向众人：“投票吧。支持尝试建立接触的，举手。”
—是苏沐晴。
“我看到了它们的眼睛。”她轻声说，“不是掠食者的眼睛。是好奇的眼睛。如果陈远舟给了它们学习能力，那我们可能是它们接触的第一个。这可能是机会，也可能是责任。”
第二只手，陈博士：“科学的角度，这个机会无价。理解人造生物的社会演化，可能帮助我们理解人类的未来。”
第三只，第四只最终，除了老王和两名保守的队员，大多数人都同意了。
不是出于盲目信任，而是出于理性计算：
与可能沟通的智慧生物合作，比与无法沟通的怪物战斗，长期来看风险更低，收益可能更高。
“那么，制定接触协议。”林墨回到战术板前，“第一步：建立基础信任。
—我们用食物换信息，或者换它们帮助清理某些区域。第二步：学习它们的‘语言。穗，你需要建立完整的音频数据库。
第三步：如果可能，邀请一个‘代表到我们的安全区—当然是严格控制的隔离区，进行更深入的交流。”
计划一步步展开，虽然每一步都充满不确定性，但方向明确：将这些意外的潜在敌人，转变为意外的盟友。
因为在这个垂直的世界上，在这个充满威胁的末世，孤独的堡垒终将陷落。
只有建立连接，建立网络，建立?新的社会形态，人类才有延续的可能。
即使这个新社会，需要包括那些曾经被视为怪物的存在。
窗外的天色渐亮，晨曦透过钢板的缝隙，在地面投下细长的光斑。
新的可能性展开。
而林墨知道，他们正在踏上一片从未有人涉足的领域：不是人类与怪物的战争，而是两个智慧种族——一个自然演化，一个人工创造——在废墟之上的第一次握手。
这可能是疯狂的开始，也可能是新世界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