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市第三医院,肿瘤科,晚期病房。
空气里有消毒水、衰败和某种甜得过头的营养剂味道。云天靠在摇起的病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被子下的身躯几乎看不出起伏。
皮肤是蜡黄色的,眼窝深陷,只有偶尔转动的眼珠还证明着生命的存在。
疼。那种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药物也压不彻底的钝痛,才是他最亲密的伴侣。
病房门被推开,他姐姐云霞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个水果篮,脸上的表情是精心调配过的关切。“小天,今天感觉怎么样?”她把果篮放在床头柜。
云天扯了扯嘴角,没力气说话。
云霞坐下来,削苹果。刀锋划过果皮,发出规律的沙沙声。她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像是随口提起:“对了,之前李医生说的那个……‘特殊医疗贡献计划’,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云天眼皮动了动。他记得。几天前,那个戴着眼镜、语气温和但眼神有些躲闪的李医生,拿来一堆厚厚的文件。
说是什么最新的“末期患者关怀与科研结合试点”,自愿参加,能为医学做贡献,还能……还能有一笔可观的“人道补助”,用于减轻家庭负担和最后阶段的舒缓治疗。手续需要直系亲属共同签署。
“姐……”云天声音嘶哑,“那到底是什么?贡献……什么?”
云霞削苹果的手停了一瞬,很快又继续。“就是……用一些最新的无痛方法,在你……在你最后的时候,帮忙收集点医学数据。
李医生说,绝对不影响你,就跟睡着了做检查一样。完了还有补助,爸妈年纪大了,后面用钱的地方多……”
她避开云天的眼睛,把削好的苹果递过去,“姐知道你难受,姐也想让你舒舒服服地走。这个计划,听说能用最好的药,让你一点罪都不受。”
苹果在云天眼前晃动。他闻不到香气。他看着姐姐眼角的细纹,想起父母佝偻的背影和愁苦的脸。治病的钱,像水一样流走,家里早就空了。那笔“补助”,对他们来说,是喘息的最后机会。
“真的……不疼?”他问。
“李医生保证,签了协议就用最先进的安宁疗护,一点不疼。”云霞赶紧说,把苹果塞到他手里,又拿出那份协议和笔,“来,姐帮你看着,签个字就行。签了,咱们就用最好的。”
协议上的字很小,密密麻麻。云天头晕,看不清楚。他只看到几个加粗的字眼:“自愿”、“贡献”、“人道关怀”、“保密”。云霞翻到最后一页,指着签名处。
笔很沉。云天的手抖得厉害。云霞扶着他的手,引导着笔尖。歪歪扭扭的名字落在了纸上。云霞如释重负,快速收起文件,又叮嘱他好好休息,便匆匆离开了病房,说去办手续。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云天盯着手背上那块光斑,心里空落落的。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被他自己交出去了,但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几天后。
病房角落那台老旧的壁挂电视,平时只播放些养生节目或电视剧。,新闻频道主持人的声音格外清晰:
“……近日,国家最高科学与伦理委员会经过多轮审议,正式批准了《关于末期绝症患者特殊医疗数据贡献试点工作的指导原则》。
该原则旨在严格规范下,探索极端情况下的医学研究新路径,强调完全自愿、绝对无痛、充分知情及严格监督的原则。
发言人表示,这是面对人类未来重大挑战时,在伦理框架内进行的审慎尝试,一切以保障患者尊严与权益为前提……”
画面切换成演播室,两位嘉宾正在争论。
一位社会学家语气沉重:“这无疑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的缝隙!即使程序再严格,如何确保‘自愿’不受病痛、贫困或家庭压力影响?这模糊了医疗与研究的界限,是对生命尊严的潜在威胁!
云天呆呆地看着。末期患者……数据贡献……自愿……他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然后狂跳起来,牵扯着胸腔一阵剧痛。他猛地咳嗽起来,瘦弱的身体蜷缩。
不……不会的……姐姐说的“计划”……和电视里说的……不是一回事……对吧?
他颤抖着手想去按呼叫铃,却碰翻了水杯。玻璃碎裂的声音在病房里格外刺耳。
大洋彼岸,新闻发酵的速度更快。
特离谱总统在他的“真理”社交平台上,用大写字母和一连串感叹号发布动态:
“难以置信!!东方国家刚刚批准了用快要死的人做实验!!这是何等野蛮、倒退、非人的行为!!
我们米国,尊重每一个生命的尊严,即使是临终者!我们只有完全的、自愿的安乐死,让病人有尊严地离开,而不是把他们变成实验室的小白鼠!!这就是我们和他们的区别!文明与野蛮的区别!!!”
白宫新闻秘书在例行吹风会上,面色严肃:“我们对有关报道深感不安。任何涉及末期患者的研究,都必须将患者的绝对自愿、无痛苦和尊严置于首位。我们敦促相关方保持最高程度的透明,并接受国际社会的监督。生命的终点不应与实验室挂钩。”
欧巴多国领导人及伦理机构也纷纷发声,措辞或许比米国稍显委婉,但核心意思一致:强烈质疑,严重关切,要求透明,强调西方价值观中生命神圣不可侵犯的原则。主流媒体用上了“伦理深渊”、“灰色地带”、“科学狂人的危险游戏”等标题。
“彼岸”项目实验室。
马维看着屏幕上滚动的国际新闻和内部舆情简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李哲站在他旁边,拳头握紧,指节发白。
“马老师……那个定海市的案例,志愿者云天,背景调查显示,他的姐姐云霞有多次不良信用记录,近期频繁接触高利贷中介。签署协议时,患者本人处于大剂量镇痛后的意识模糊期……”
李哲的声音带着压抑“这是我们方案的最大漏洞!我们防住了程序,防不住人心!防不住亲属的恶意!”
马维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程序启动了吗?”
“还没有。患者目前情况不稳定,协议有效性存疑,监督委员会已经介入复核。”李哲急道,“我们应该立刻暂停!这个案例会成为攻击我们的最好武器!也会让整个计划蒙上污点!”
“暂停?”马维转头看他,眼神里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固执,“然后呢?因为一个可能的瑕疵案例,否定整个方向?因为外界的骂声,就放弃可能唯一获得关键数据的机会?”
“可这是错的!”李哲脱口而出。
“什么是错?”马维的声音陡然提高,“眼睁睁看着技术停滞是错?还是说,我们努力想给文明留条后路,哪怕这条路肮脏、艰难、沾满骂名——也是错?!”
他走近一步,盯着李哲:“李哲,我问你,如果因为害怕这一个污点,我们停下。五年后,十年后,‘星槎’的主力飞船因为某个我们本可以提前解决的技术瓶颈而失败,整个军队葬身太空。
到那时,是今天这个可能被利用的志愿者的悲剧更大,还是整个舰队灭绝的悲剧更大?我们今天的‘干净’,能抵消未来的‘毁灭’吗?”
李哲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巨大的道德重压让他几乎窒息。
“继续推进复核。”
“如果确实存在胁迫或欺诈,依法撤销协议,严惩相关责任人,给予患者最高标准的补偿和临终关怀。但如果是患者本人在充分知情(尽管过程不完美)后,依然愿意……那么,程序继续。我们必须拿到数据。”
他的语气斩钉截。
“同时,准备应对国际质疑的材料。他们骂他们的。我们做我们的。历史,只会记住结果。”
李哲看着马维佝偻却挺直的背影,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彼岸”项目,以及他们每一个人,都将永久地与“争议”和“污名”捆绑在一起。
而在定海市的病房里,云天在剧烈的咳嗽和疼痛间隙,模糊地听到电视里传来特离谱那夸张而尖锐的指责声:“……非人所为!我们仅仅是安乐死!”
他望着天花板,一滴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没入鬓角的发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