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维的实验室代号“彼岸”。
空气循环系统发出单调的白噪音。环形会议室里,十二名核心研究员坐在长桌两侧,每人面前的平板都亮着,显示同一份猩红色的评估报告摘要。
神经信息学博士李哲推了推眼镜,声音干涩:“记忆的‘高精度全息扫描与无损压缩存储’……现有技术对突触连接的还原率是732。
误差来自活体代谢噪点和扫描时的微观活动。以上,需要活体大脑在‘绝对静止’状态下,接受至少连续七十二小时同步多模态扫描。”
他顿了顿:“这意味着扫描对象必须是……”
“死人。”马维说,声音没有起伏,“或者无限接近死亡的深度麻醉体,且能维持脑细胞活性超过三天。目前没有麻醉方案能做到。”
基因保存组的沈茵调出数据。“极端环境基因库。我们模拟了五百年深空航行可能遭遇的辐射、温度波动、微重力影响。所有防护方案在模拟三百年后的‘灾难性高能粒子簇射’事件中,dna双链断裂率会飙升到不可接受。”
她抬头看马维:“我们需要真实的、长期暴露在模拟深空辐射下的生物组织样本,观察基因损伤的累积模式和细胞自修复极限。需要活体,需要时间。我们没有时间。”
“表观遗传信息的稳定性……”
“记忆编码与神经连接组的映射验证……”
“海马体长期记忆提取的信噪比……”
问题一个接一个抛出。每个问题的终点都指向同一个死胡同:缺乏合适的、尤其是人类的实验载体。
伦理委员会批准的实验规程,严格限定在已故志愿者遗体、有限灵长类动物和细胞培养层面。这些对于“彼岸”的目标——在百年后于陌生星球上“恢复”一个拥有完整记忆和人格的“人”——杯水车薪。
气氛沉得像铅。有人敲桌面,有人盯着报告上的红色警告字样。
马维听着,手指捻着一支激光笔。他的背比平时更佝偻,眼袋深重,眼睛里有种烧过头的冷光。
“所以,”他开口,声音不大,交头接耳都停了,“按照现有路径,按部就班,申请伦理特批,排队等遗体,用猴子做模拟,然后花五年、十年,也许一辈子,去磨那百分之几的精度提升?”
没人回答。
“我们没有五年!”马维猛地将激光笔拍在桌上,塑料外壳裂开细缝。“‘星槎’的主力方案是造船!造大船!用南天门,用星炎引擎!那需要时间,但至少看得到钢铁在焊接!
我们呢?我们这条‘最后的退路’,如果等船都快造好了,我们还在这里争论扫描分辨率够不够,基因库会不会被宇宙射线打成一堆乱码——那我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他站起来,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前倾,目光扫过每一张脸。那目光里有种近乎绝望的偏执。
“上面给了红线,不能造克隆人。好,我们遵守。但我们没被禁止研究如何更好地‘保存’!保存需要数据!需要逼近极限的数据!这些数据从哪里来?!从冰冷的仪器理论推算吗?从猴子和老鼠的脑子里推测人脑的奥秘吗?”
李哲脸色发白,嘴唇动了动:“可是马老师,实验体的问题……伦理委员会绝对不会批准涉及活体人类的……”
“那就不要让他们‘涉及’!”马维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在密闭会议室里回荡,“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法!”
他喘了口气,胸膛起伏。
“我们需要数据。关于人类大脑在濒死及临床死亡初期,其记忆结构的稳定性、信息衰减速率、扫描窗口期的精确数据。
我们需要活体组织在长期接受模拟深空辐射后,其基因损伤、修复、以及表观遗传标记传递的真实动态。
这些数据,是任何动物模型都无法完全替代的!是‘彼岸’能否成为真正保险的关键!”
沈茵的声音有些颤:“马老师,您的意思是……”
“我建议,启动一项特别申请。引用《紧急状态科研伦理框架》第七条补充条款,及《末期医疗患者自主权益与科研贡献引导办法》。”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几个年轻研究员茫然对视,几位年长些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他们知道这些条款。
李哲猛地站起来:“您是说……临终志愿者?可是……那框架是用于绝症新药或极端疗法的最后一搏!而且有极其严苛的审查和自愿程序!我们这是……”
马维盯着他“程序严苛,我们就做到最严苛!自愿?必须是完全自愿,多重公证,全程录像,本人及直系亲属完全知情同意!我们要的,不是牺牲,是……一种特殊的捐献。”
他重新坐下,语气稍微缓和,但内核更硬:“晚期绝症患者,无有效治疗手段,生命预期有限,且可能正在承受巨大痛苦。现行法律框架下,部分地区允许在严格监管下的‘医疗辅助死亡’。如果我们能与此结合……”
“在患者依法、自愿、有尊严地结束生命的过程中,”
马维的声音低沉下去,却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耳朵里,“在其生命终点前的特定阶段,在获取其完全知情同意并给予最优缓和医疗的前提下,我们是否可以……同步进行一些无创或微创的数据采集?
比如,在深度镇静状态下,进行超高分辨率的脑部多模态扫描?在生命体征终结后,依法尽快获取极少量组织样本,用于辐射暴露模拟?”
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个大胆、冷峻、游走在法律与伦理最灰色锋刃上的提议震住了。
“这……这合法吗?”一个声音微弱地问。
“法律条文有解释空间。”马维平静地说,仿佛在讨论技术参数,“《引导办法》鼓励末期患者在离世后捐献遗体供医学研究。我们只是将‘捐献’的时间点和方式……稍微前置和具体化。
重点在于:绝对自愿,绝对知情,绝对无额外痛苦,且整个过程必须由独立伦理委员会、司法公证人员及患者指定的第三方代表全程监督。任何一步有疑义,立刻停止。”
他看向沈茵:“我们需要最顶尖的缓和医疗团队合作,确保患者在最后时刻的舒适与尊严。这不是利用,这是一种……极端情况下的合作。患者为人类未来贡献了独一无二的数据,而我们,或许能让他们以另一种方式‘看见’新家园。”
“可这依然……”李哲喃喃,脸色苍白。
“依然什么?不道德?”他,目光复杂,
他疲惫地靠向椅背,一瞬间显得苍老。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我们每个人手上,可能都会沾上洗不掉的争议。甚至可能失败,可能付出巨大代价后,依然得不到想要的数据。”
“但我也知道,如果什么都不做,只是按部就班,我们一定会失败。‘彼岸’将真的成为一个摆设。而我们现在讨论的,也许……是唯一能让这条‘退路’不至于彻底变成死路的机会。”
他不再说话。
长久的沉默。只有通风系统的白噪音。有人低头,有人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有人交换惊疑不定的眼神。
沈茵深吸一口气,声音依然发颤,但多了一丝决断:“如果……能确保程序绝对合法合规,患者绝对自愿无痛……我同意起草申请提案。基因损伤的动态数据,我们确实没有别的办法能拿到了。”
李哲闭上眼睛,又睁开,手指紧攥平板边缘,指节发白。“脑扫描……如果我们真能在那个特殊时刻获得超高分辨率数据……可能是突破的关键。我……我需要看到最详细、最无懈可击的法律与伦理保障方案。”
一个接一个,研究员们艰难地表态。
“那么,成立专项小组。李哲,沈茵,你们牵头,联合法律办公室、顶尖临终关怀医疗机构、独立伦理委员会,开始起草《‘彼岸’计划末期志愿者数据贡献特别方案》。
目标:一个月内形成初稿,提交最高层及特别伦理审查委员会。记住核心原则:自愿、知情、无痛、尊严、监督。一步都不能错。”
他站起身。
“散会。今晚……都好好想想。明天开始,我们要走的,将是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路。它可能通向地狱,也可能,只是通向地狱的旁边。”
他率先离开,佝偻的背影消失在自动门后。
会议室里,剩下的人依然坐着。他们刚刚集体决定,去触碰那道将人与非人、研究与亵渎分隔开来的、最纤细也最脆弱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