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州城内外,关于风滚草甸大捷与“鬼见愁”脱险的喧嚣尚未平息,一份由威国公八百里加急呈送的详细战报,已悄然抵达京城,摆在了大明宫御书房那宽大沉重的紫檀木御案之上。
紫禁城,深秋的寒意已悄然弥漫。
御书房内,鎏金蟠龙铜炉里燃着上好的银霜炭,暖意融融,却驱不散案后那位身着明黄常服的中年帝王眉宇间的沉凝。
皇帝(永康帝)手中拿着那份字迹遒劲、墨迹犹新的奏报,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奏报的内容详尽:
风滚草甸大捷: 奋威将军贾瑛率锐字营长途奔袭三百里,以寡击众,奇袭噶尔丹左贤王部驻牧地,歼敌主力,焚其营盘,缴获精良战马数百匹、大量兵器甲胄及象征性贵重战利品(左贤王印信等),战果辉煌!
归途于“鬼见愁”隘口,贾瑛亲率断后部队约五百人遭敌预先设伏围困,损失百余精锐,幸得前锋营冯紫英将军预先部署之接应部队及时救援,方得脱险。
此战重创噶尔丹羽翼,缴获丰厚,极大提振军心士气,贾瑛勇略可嘉,冯紫英顾全大局、救援得力。
然噶尔丹主力依旧潜藏,西北战局僵持未解,大军长期驻守,耗费粮秣军资甚巨。
皇帝的目光在“歼敌主力”、“缴获战马数百匹”、“贾瑛勇略可嘉”等字眼上停留片刻,嘴角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这贾瑛…倒真是把锋利的刀。但随即,他的视线便牢牢锁定了奏报中反复出现的字眼:“耗费粮秣军资甚巨”、“西北战局僵持未解”、“噶尔丹主力潜藏”。
“宣户部尚书、兵部尚书、内阁首辅觐见。” 皇帝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很快,三位重臣鱼贯而入,躬身行礼。御书房内的气氛陡然凝重起来。
皇帝将威国公的奏报递给首辅,示意传阅。
三位大臣飞快地浏览着,脸上神色各异:有对贾瑛战功的惊异,有对冯紫英救援的赞许,但更多的,是看到那触目惊心的“耗费”二字和“僵持未解”结论时的沉重。
“都说说吧。” 皇帝端起手边的青玉茶盏,指腹摩挲着温润的杯壁,目光深邃地扫过三位重臣,“西北,是打,还是…另寻他法?”
户部尚书率先出列,他的眉头几乎拧成了一个疙瘩,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
“陛下!西北战事已逾一年!朝廷倾半壁财力以资军用!户部存银…已近枯竭!
去岁江南水患,今岁黄河又生险情,赈灾、河工,处处需钱!今冬明春,九边粮饷更是天文数字!
若西北战事再如此迁延下去,臣…臣恐国库空虚,民力凋敝,动摇国本啊!” 他几乎是声泪俱下地陈述着财政的窘迫,巨大的压力让他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兵部尚书紧随其后,他的忧虑则更偏向军事:
“陛下,威国公奏报已明言,噶尔丹主力行踪诡秘,避而不战。
我军虽有小胜,然主力寻敌无着,空耗钱粮。且西北地势辽阔,补给线漫长,大军久驻,士气易疲。
长此以往,非但难以毕其功于一役,反易为敌所乘,酿成大患!”
内阁首辅沉吟片刻,作为老成谋国之臣,他斟酌着字句:
“陛下,贾瑛此战,虽斩获颇丰,振奋人心,然究其根本,乃击敌一部,未伤噶尔丹元气。
威国公所虑,实乃老成持重之言。西北战事,已成消耗泥潭。若倾举国之力强求速胜,恐非上策。”
皇帝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指腹在青玉杯壁上摩挲的节奏,似乎微微加快了一丝。三位重臣的意见,清晰地指向了一个方向——西北,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
“那么,” 皇帝放下茶盏,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沉重的穿透力,“依卿等之见,当如何?”
御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三位大臣交换着眼神,最终,还是内阁首辅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惊雷般在寂静的御书房中炸响:
“陛下…或可…重启和亲之议?”
“和亲?” 皇帝的目光陡然锐利如刀,刺向首辅。
首辅顶着巨大的压力,躬身道:“陛下息怒!此乃权宜之计!非为示弱,实为争时!噶尔丹所求者,无非财货、名分。
若许以公主下嫁,赐予丰厚赏赐,并封其一个‘顺义王’之类的虚衔,使其名义上臣服,换取数年边关安宁…”
“荒谬!” 兵部尚书忍不住低喝一声,但随即在皇帝冰冷的目光下噤声。
首辅继续道:“…以此数年之期,我朝可全力整顿内政,充实国库,整饬军备,囤积粮草!
待国力恢复,军力强盛,再行犁庭扫穴,一举荡平西北,永绝后患!此乃…以退为进,以和备战之策啊,陛下!”
户部尚书也连忙附和:“首辅大人所言极是!陛下,和亲所费,远低于大军常年征伐之耗!若能换得三五年喘息之机,实乃社稷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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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沉默着。御书房内落针可闻,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他缓缓起身,踱步到巨大的雕花木窗前。窗外,是紫禁城层层叠叠、肃穆恢弘的殿宇飞檐,在深秋的阳光下投下长长的阴影。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宫墙,看到了西北那广袤荒凉的戈壁,看到了肃州城头猎猎的旌旗,看到了威国公紧锁的眉头,看到了贾瑛浴血奋战的身影,也看到了…国库账册上那刺眼的赤字和各地请求赈灾、修河的奏疏。
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压在他的肩头。
他是帝王,是这万里江山的执掌者。他渴望开疆拓土,渴望威服四夷,渴望看到大明的铁骑踏平一切不服!但…现实却如此冰冷残酷。钱粮!
这维系帝国运转的命脉,正被西北这个巨大的黑洞疯狂吞噬!
“和亲…” 皇帝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被现实逼迫的无奈妥协。他仿佛看到了自己那深居宫闱、命运不由己的女儿们的身影
。帝王的尊严与父亲的心痛,在冰冷的国事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良久,皇帝缓缓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与平静,但那深邃的眼眸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此事…容朕三思。着内阁、户部、兵部,详议和亲条款、人选及后续整军备边之策,密奏于朕。不得外泄!”
“臣等遵旨!” 三位重臣心中一凛,知道此事已触动天心,连忙躬身领命,悄然退下。
御书房内,只剩下皇帝一人。他走回御案前,目光再次落在威国公那份奏报上,手指轻轻拂过“贾瑛勇略可嘉”几个字,又滑向“耗费粮秣军资甚巨”。
最终,他的目光停留在案头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静静躺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上面刻着四个小字:“持正守心”。
皇帝拿起玉佩,指腹摩挲着那冰凉的玉质,眼神复杂难明。
肃州的烽火,京城的权衡,将士的血勇,国库的窘迫,公主的命运… 所有的线头,都缠绕在这枚小小的玉佩之上,也缠绕在他这位九五之尊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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