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卷宗之中,那份通过隐秘渠道传递出去的密信,如同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他心中虽有忐忑,却牢记黛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叮嘱,将那份期待深藏心底,只专注于眼前的本职。
然而,正是这份专注,让他在一片看似寻常的文书墨海里,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涟漪。
这日,他复核的是一批来自江南道下辖州县的中低级官员例行考绩档案。
其中,“平安县”连续两任知县的考绩记录,引起了他的注意。
前任知县周庸,三年前考绩“卓异”,升任富庶的临州府通判。
现任知县吴廉,去年考绩亦为“卓异”,据闻即将升迁。
这本是地方官员仕途顺畅的佳话,但宝玉仔细翻阅其考绩文书,眉头却越皱越紧。
文书所附的政绩简述,措辞华丽却空洞无物:
“勤政爱民,夙夜匪懈。”
“劝课农桑,颇有成效。”
“听讼明允,囹圄空虚。”
“催科得法,钱粮无亏。”
然而,当宝玉的目光扫过那些枯燥却更真实的数据时,巨大的反差让他心生疑窦:
赋税完成率: 周庸任内最后一年,仅完成定额九成二;吴廉上任首年,勉强完成九成五,次年(即考绩年)亦不过九成八。在江南富庶之地,此等成绩,只能算勉强及格,远谈不上出色。
刑名案件: 卷宗显示,该县历年积案未清者甚多,新案亦时有积压,所谓“囹圄空虚”纯属虚言。
民生改善: 未见任何兴修水利、充实仓储、推广良种或显着教化(如新增义塾)的具体记录。县志(宝玉通过同年关系查阅摘要)亦载,该县近年风调雨顺,却未见显着繁荣迹象。
“政绩平平,甚至堪忧,竟能连获‘卓异’?”宝玉放下卷宗,指尖敲击着桌面,心中疑云密布。这“平安县”的“卓异”,透着一股浓重的人为粉饰气息,与临江、安平两县的空泛评语如出一辙,甚至更为刺眼!
归家问策,慧眼如炬
带着满腹疑窦,宝玉回到府中。用过晚膳,他便拉着黛玉进了书房,将“平安县”的蹊跷之处详细道来,并将誊录的关键数据和评语递给她。
黛玉接过,就着明亮的琉璃灯,细细审阅。她看得极慢,时而对照数据,时而凝眉沉思。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黛玉放下纸张,抬起眼眸,那清亮的眸光中闪烁着洞悉的光芒:
“二哥哥,此事绝非偶然!一县之地,两任知县,政绩平平,却皆获‘卓异’升迁?此等评价,非同小可!‘卓异’乃上上考,非有显着功绩或特殊贡献不可轻授。若此二人真无大功,则必有强力推手,且这推手,必在能左右考绩与升迁的关键位置!”
她纤指在纸上轻轻一点,直指核心:
“突破口有二:其一,保举人!何人具名保举周庸升任临州通判?何人保举吴廉即将升迁?此二人名讳,必在吏部存档之中。
其二,升迁去处!周庸由平安知县升临州通判,吴廉又将去往何处?是否皆是油水丰厚、位置紧要或易于攀附权贵之所?若皆是,则此非偶然升迁,实乃系统性地培植党羽、安插亲信之手段!”
黛玉的分析,如同利剑,瞬间劈开了迷雾,将矛头精准地指向了吏部内部掌握人事权的核心环节!宝玉豁然开朗:“妹妹所言极是!我竟只盯着平安县本身,未思及其背后推手与去向关联!这文选清吏司…嫌疑最大!”
“正是。”黛玉颔首,“二哥哥明日回部,首要之事,便是以复核关联为由,调阅周庸、吴廉二人的完整晋升档案,尤其关注保举文书和最终签批环节。重点查明是何人具保,何人签批放行!”
她顿了顿,补充道:“此等内情,正式文书或已修饰,难窥全豹。
二哥哥不妨留心经办此案的书吏,尤其是那些已退休、调离或处于边缘的老吏。彼等或知内情,或曾亲历。寻个由头,私下接触,或晓以朝廷法度之重,或施以小惠(需极隐秘),或诉之以义(暗示此风败坏吏治),或能撬开其口,得一二关键内情。
此乃‘釜底抽薪’之策,虽险,或可一试。”
黛玉的策略,既指明了明路(调阅档案),又点出了暗线(寻找老书吏),双管齐下,目标直指隐藏在吏部文书背后的那只“推手”。
锁定目标,钱某浮出
翌日,宝玉回到吏部,不动声色地以“复核关联官员背景,确保升迁无瑕疵”为由,申请调阅周庸、吴廉的晋升全档。他的理由正当,且涉及官员升迁复核,档案很快被调出。
在安静的档案室里,宝玉屏息凝神,一页页翻阅。果然,在周庸晋升临州通判的保举文书上,具名保举者赫然是吏部文选清吏司主事——钱友仁!而在关键的吏部内部签批环节,最终核准放行的签章,也是这位钱主事!
再看吴廉即将升迁的初步文书(尚未最终定案),保举人一栏,竟又是钱友仁!拟升迁去处,是更为富庶的江陵府同知!
“钱友仁!”宝玉心中默念这个名字,眼中寒光一闪。此人他早有耳闻,是文选清吏司的实权人物,行事圆滑,背景深厚,与北静王府往来密切的传闻不绝于耳。
如今看来,这“平安县”连续两任“卓异”知县,竟都是这位钱主事一手保举提拔!这绝非巧合!
宝玉强压心绪,将关键信息牢牢记下。接下来几日,他借着整理旧档、请教规章等由头,有意无意地接近几位在文选清吏司任职多年的老书吏。
他言辞恳切,态度谦和,只谈公务,绝口不提钱友仁或平安县之事。
终于,在一次午后休憩的闲谈中,一位即将退休、郁郁不得志的老书吏,在宝玉感慨“考绩升迁,关乎国本,最忌名实不符”时,似被触动心事,左右张望无人后,压低声音叹道:“唉,谁说不是呢!就说那平安县…嘿,哪有什么‘卓异’?不过是钱大人笔下的‘卓异’罢了!当年那评语,还是老朽誊录的,原稿可没这么光鲜…后来…唉!” 老书吏欲言又止,摇摇头,不再多说。
虽只寥寥数语,却如惊雷贯耳!这“钱大人笔下的‘卓异’”,坐实了宝玉的猜测!这位老书吏,便是黛玉所言的“关键人证”!
宝玉归家,将“钱友仁”之名与老书吏的暗示告知黛玉。黛玉眸光沉静:“果然是他!二哥哥,此案脉络已清。然则,扳动此人,非同小可。他乃北静王党羽在吏部之爪牙,根基颇深。需谋定而后动,务求一击必中,证据确凿!”
平安县这潭看似平静的浑水,已被宝玉和黛玉联手,搅动了深处的淤泥。一条贪婪的“钱鱼”,已然浮出水面。而一场围绕吏治清浊的较量,即将在这小小的“平安县”案上,掀起第一波惊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