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允准在福建月港试行“有限开埠”的旨意,如同在东南沿海投下了一枚沉重的石锚,激起的浪涛迅速传遍朝野,更在暗流汹涌的海疆与错综复杂的利益网络中,引发了远比朝堂争吵更为激烈、也更为诡谲的反应。
文渊阁内,徐光启立即召集李之藻、宋应星、户部及工部相关官员,连夜议定《月港试行开埠抽分暂行条则》。条则细如牛毛,核心却清晰:于月港择址设立“福建市舶提举司分署”,由朝廷委派提举一员(徐光启力荐李之藻兼任)、副提举两员(从户部、工部干员中选拔);所有欲参与贸易的“本商”须向提举司申请“引票”,严格核查其籍贯、家产、船只、货物及担保;“藩商”仅限与持有“引票”且记录良好的本商在指定“互市街”交易,严禁私下接触;所有进出口货物,按品类、价值制定详细“抽分则例”,由提举司官吏现场勘验、登记、征税,严禁胥吏勒索、商人瞒报;税收银两,当场封装,由提举司直解户部专设“海防专项”库房,每旬一报,接受都察院与户部双重稽核。同时,条则明确,新式战船未大规模成军前,月港防务暂由福建水师及孙传庭协调的军营力量共同负责,确保港口秩序与安全。
条则拟就,徐光启亲自呈送御览。万历皇帝看着那厚厚一叠、条款严密的章程,虽觉繁琐,却也感到了徐光启办事的“仔细”与“防弊”,朱笔批了个“可,务必严格执行”后,便不再过问细节。
旨意与条则迅速下达福建。福建巡抚、布政使司衙门接旨后,心情复杂。一方面,朝廷重开市舶,若能成功,确是一大政绩,也能带来实际的地方收益(尽管税收直属中央,但港口繁荣必能带动地方);另一方面,月港这潭水实在太深,地方豪族、海南残余、乃至与各方有千丝万缕联系的胥吏、卫所军官,盘根错节,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在孙传庭持督办署公文亲至福州,并与俞总兵马步兵力的双重压力下,福建方面最终选定在月港外围一处相对独立、易于管控的半岛岬角,新建“互市区”及衙署、货栈、营房,避开了原本走私贸易最集中的老码头区域。
筹建工作迅速展开。李之藻携带条则与钦差关防,南下坐镇。他首要任务,并非大兴土木,而是整饬人心、厘清旧弊。他以提举司名义,发布安民告示,申明朝廷“开海通商、惠工恤商、严惩奸宄”之意,并公开招募熟悉海事、通晓番语、品行端方的书吏、通事(翻译)、巡检。告示一出,应者寥寥,盖因真正有才干者,多已卷入原有的走私网络,或对官府缺乏信任。
李之藻不急不躁,转而从“格致院”及督办署旧部中抽调人手,又从孙传庭麾下选拔了一些识文断字、背景清白的低级军官充任骨干。同时,他秘密约见了数位此前通过“匠网”有所接触、对现状不满、且有改过自新意愿的“灰色”人物,包括一位曾为海商做账房、熟知走私门道的老先生,和两名因不愿同流合污而被排挤的码头小吏。许以前程,严明纪律,初步搭建起提举司的办事班底。
宋应星则带着“格致院”匠艺科的最新成果——数台经过改良、更为轻便精准的“象限仪仿制版”和一批经过标准校核的“新式海用罗盘”,以及他组织人力紧急编译的、关于基本航海术语和简单测量的《海事初识》小册子,赶赴月港。他的任务,是协助提举司建立一套相对科学的货物查验、估税流程,并为即将到来的商船提供基本的导航辅助服务,同时实地收集海船数据,为进一步改良船舶积累经验。他在新划定的互市区内,设立了一个小小的“海事测勘所”,白日指导吏员使用仪器,夜晚则伏案整理见闻,绘制草图。
孙传庭的军营则成为了月港新秩序最坚实的武力后盾。他不仅派兵严密把守互市区出入通道,更以“肃清航道,保障开埠”为名,调集水师精锐,对月港外海仍不死心、试图观望甚至破坏的几股较小规模海寇,发动了几次迅捷有力的打击,沉毁贼船数艘,擒获头目若干,悬首示众。血淋淋的威慑,让蠢蠢欲动的暗流暂时平息了许多。
然而,表面的筹备与威慑之下,更深层的抵抗与算计从未停止。
月港外海某座更大的隐秘岛屿上,那黝黑头领再次聚众议事,气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阴沉。
“朝廷……这是要断我们的根啊!”一个疤脸头目狠狠捶桌,“什么‘有限开埠’?分明是要把海上的利,全收到他们口袋里去!还弄了什么‘提举司’,派了个什么李之藻来,条条框框,看得比娘们的裤腰带还紧!”
“大哥,不如趁他们立足未稳,咱们……”另一人做了个突袭的手势。
“蠢!”黝黑头领低吼,“孙传庭那杀才的兵就守在旁边,硬拼是送死!”他眼中闪烁着狡诈与怨毒的光,“他们要‘开埠’,要‘抽分’,好!咱们就给他们‘开’!给他们‘分’!”
他压低声音,对账房先生模样的人吩咐:“老狗,你安排几个机灵的、底子干净的兄弟,去弄个清白身份,照他们的规矩,申请那劳什子‘引票’!咱们手里不是还有几条没露过相的船、一些压仓的南洋货吗?就拿这些,去跟他们‘合法’交易!该交的税,一分不少地交!”
“大哥,这……”账房先生不解。
“交税,是买路钱,也是护身符!”黝黑头领冷笑,“咱们交了税,就是‘合法商人’,他李之藻就得保护咱们!明面上,咱们遵纪守法。暗地里……”他看向负责行动的几个头目,“那些条规漏洞百出,月港那么大,海路那么长,稽查的人手就那么点,宋应星那点破仪器,能顶什么用?该夹带的夹带,该走私的走私,路子多得是!关键是,要摸清他们那套‘抽分’的底细,找到漏洞,甚至……想办法买通他们里面的人!用他们的规矩,赚咱们的钱!等他们发现收的税根本抵不上开销,或者出了什么‘大事’,这‘开埠’自然就搞不下去了!”
众人闻言,纷纷露出心领神会的狞笑。
与此同时,朝中反对势力也并未偃旗息鼓。他们抓住“月港开埠靡费甚巨”、“未见其利,先见其扰”、“与民(实指豪强海商)争利,恐激民变”等由头,持续上疏攻讦。更有人将“格致院”研制航海仪器、编译番语小册等事,歪曲为“谄事夷人”、“数典忘祖”。
面对这些,徐光启稳坐北京,一方面将李之藻定期报送的、关于提举司筹建进度、首批“引票”发放情况(刻意隐去了部分可疑申请)、以及孙传庭剿匪捷报等正面消息,择要奏报皇帝,巩固圣心;另一方面,对攻击言论,多以“试行伊始,当观后效”、“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功”等话语搪塞,避其锋芒,集中精力保障月港试行的实际推进。
冬去春来,海风渐暖。月港新建的互市区内,房舍、货栈、衙署已然成型,虽略显简陋,却秩序井然。港口内,除了少数几艘持有“引票”、小心翼翼前来试探的本地商船外,也出现了第一艘悬挂着异国旗帜、谨慎驶入的暹罗商船。提举司官吏在宋应星“海事测勘所”的协助下,登上商船,按照《条则》和《抽分则例》,开始进行第一次正式的勘验、登记、估税。
李之藻亲自在场监督。他看着吏员们生疏却认真地操作着新式罗盘测量船位,用象限仪估算桅杆高度以核对报载货物容积,翻阅着那本由“格致院”紧急编译、还带着墨香的《番货名录及估价参考》,心中百感交集。这一切都还很粗糙,很笨拙,甚至有些可笑,但这确确实实,是帝国在时隔百年之后,重新尝试以公开、规范的方式,去触摸那片浩瀚的海洋,去接纳海外吹来的风。
税款数额不大,但手续完备,银两当场秤收、封装、登记。暹罗商人的脸上,从最初的紧张戒备,到逐渐放松,甚至露出一丝对这套新奇但清晰流程的惊讶与认可。
消息传回北京,徐光启在奏报中,特意附上了这笔“首税”的详细记录和封存编号,以及暹罗商人“言辞恭顺,称颂天朝法度严明”的反馈。万历皇帝看到“首税入库”、“夷商称颂”,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尽管数额微不足道,但这象征着开始,象征着“开埠”并非空谈,而是真的能带来收入,且似乎……还没惹出什么大乱子。
“看来徐先生办事,确实稳妥。”皇帝对张宏道,“告诉徐先生,月港之事,继续仔细办着。若有成效,朕不吝封赏。”
张宏低头称是,心中却暗忖:这第一艘船,或许只是试探。真正的风浪,恐怕还在后头。那些潜伏在合法外衣下的走私,那些对规则漏洞的钻营,那些来自朝野内外更隐蔽的破坏,都将是这艘刚刚扬帆的“新港”航船,必须面对的险滩与暗礁。
而在江南烟雨中的宅院里,赵宸也收到了关于月港“首税”成功的密报。他放下信笺,走到那方“定国安邦”的金匾下,仰头凝视片刻,嘴角泛起一丝了然的微笑。
“破冰之始,虽只涓滴,然其势已成。”他低声自语,“只是,这海上的规矩立起来难,守起来更难。徐华亭,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啊。”
帝国的海洋之梦,终于在一个具体的港口,落下了第一颗看似微不足道、却重若千钧的棋子。棋盘已开,对弈的双方,一方是试图建立新秩序的改革者与他们的技术、律法与有限的武力;另一方,则是盘根错节的旧有利益网络、贪婪的冒险家、以及隐藏在波涛之下的无数双眼睛。这局棋的胜负,将决定“大明新乾坤”的版图,最终能否真正囊括那片无垠的蔚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