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启伏案于文渊阁的灯火下，摒弃了所有繁文缛节与道德高论，笔尖流淌出的，是冰冷而严谨的数字、清晰可行的步骤、以及触手可及的利益。这份新的条陈，更像一份精打细算的工坊账目，或是一卷工程概要。
开篇，他即以“苏州府官民试用新式水转连机纺纱具初获成效”为引，附上了王化贞秘密核实后提供的、经过适当“润色”的数据：单组连机（三台）日纺纱量较旧式人力纺机提升几何，成纱匀度与强度对比，预计节省人力若干。数据翔实，甚至列出了不同原料（棉、麻）的测试差异。
紧接着，是核心的利益测算。徐光启并未夸大其词，而是采取了保守估计：以苏州府官营织造局及部分可控民坊为试点，先行改造或增设若干组连机。他详细列出了改造所需之铁木物料、匠作工费、水力改造（开渠或利用现有水闸）估算，以及预期增加的棉布产量。然后，他笔锋一转，将这些增量棉布，折算成可能增加的商税、织机物料交易可能带来的零星杂税，以及因效率提升、布价可能略有平抑而间接刺激消费所带来的潜在税收增益。最终，他给出了一个经过反复核减、显得颇为“实在”的数字：试点若成，苏松两府岁计或可增税银五至八万两。
这个数字，远低于他心中更乐观的预估，也远不足以让皇帝真正“眼前一亮”，但它的好处在于——可信。它不像空中楼阁，更像墙脚一块看得见、摸得着的砖石。
条陈的后半部分，徐光启才谨慎地提出了他的“构想”。他建议，可于工部之下，暂设一“物料稽核及匠作改良协理司”，名称低调，职能明确：一是统筹核准此类有益民生的器械改良试验，避免各地自行其是，浪费钱粮；二是汇集巧匠能人，整理已有成法，择其优者，酌情于官营作坊试点推广；三是稽核相关物料支用，确保“利归朝廷，用不虚耗”。他强调，此司“不增冗员”，可主要由现有工部官员兼理，只需拨付少量专项钱粮以供试验稽核之需，且一切推广，“必以实效为先，绝不好高骛远”。
通篇没有“格致院”那般响亮而招摇的名头，没有“大兴格物之学”的宏大口号，只有低调的“协理”，务实的“稽核”，以及核心的“试点推广”。他将一个可能引发巨大争议的机构构想，包装成了一个加强管理、提高效益、防止浪费的“技术性”部门调整。
条陈写成，徐光启又反复斟酌字句，确保每一处可能被攻击的“奇技淫巧”色彩都被淡化，每一处可能被指责的“浪费”风险都被预先设防。最后，他工工整整地誊抄一遍，密封，通过通政司正式渠道，再次呈送入宫。
这一次，条陈没有在司礼监的案头过多耽搁。张宏亲自过目了内容，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份条陈与之前的不同——它更“实在”，更“安全”，也更难从大道理上直接驳斥。尤其是那个虽不算巨大、却言之有据的“增税”数字，以及“不增冗员”、“稽核物料”的保证，让他意识到，徐光启此番是有备而来，且摸到了一点皇帝的心思。
张宏没有阻拦，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附上任何倾向性的“票拟”（处理意见），只是原样将条陈呈送给了万历皇帝。他知道，在这件事上，最好的态度就是“不态度”。
西苑的暖阁里，万历皇帝再次就着明亮的烛光，翻看这份厚厚的条陈。他跳过了那些繁琐的技术描述和推导过程，目光直接落在“试点增税五至八万两”、“不增冗员”、“稽核物料防浪费”等字句上。
“五到八万两……”万历低声念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这点钱，对他浩大的内帑开销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但蚊子腿也是肉，而且听起来，似乎不用他额外掏太多本钱，只是“协理”一下，就能从织布这件事里多榨出些油水。
他想起宫中那些堆积如山的苏杭绸缎，又想起炼丹、修宫殿那仿佛永远填不满的窟窿。多一笔相对稳定的进项，总不是坏事。何况，徐光启这人，虽然有时候爱讲些大道理，但办事还算扎实，辽东、漕运，都算是有成效。这次说得也还算明白，不是瞎要钱。
更重要的是，条陈里那种处处为他“省钱”、“防弊”的考虑，让他觉得舒坦。看来徐先生还是懂事的，知道朕的难处。
“张宏，”万历抬起头，看向侍立一旁的司礼监掌印，“你觉得徐先生这主意，可行否？”
张宏心中一凛，知道皇帝这是要听他的意见了。他略一沉吟，躬身道：“回皇爷，徐阁老所奏，奴婢细看了，处处以节省用度、增益国课为念，其心可嘉。所请设之‘协理司’，名目低调，不增冗费，专司稽核匠作改良，若真能如徐阁老所算，于苏松试点略增税赋，倒也无妨。只是……”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匠作之事，历来驳杂，恐非经义正道，若张扬开来，引人非议，反而不美。徐阁老既言‘试点’、‘酌情’，皇爷或可准其于小范围内试行，以观后效，再作计较。”
这番话，滴水不漏。既肯定了徐光启的“忠心”和方案的“节省”，又点出了可能的“非议”，最后给出了一个“试行观望”的稳妥建议，完全符合他一贯明哲保身的风格，也将最终的责任和风险，推给了提出方案的徐光启。
万历听了，觉得在理。既不用立刻大张旗鼓惹人闲话，又能看看是否真能多弄点银子，何乐而不为？
“嗯，”他点点头，“徐先生既然有心为朝廷开源节流，朕便准他所请。着工部依此条陈，先行筹设那什么……‘物料稽核及匠作改良协理司’，在苏松两地，择稳妥之处，试点推行新式纺机。一应事宜，由徐先生总揽，务求实效，不得滋扰地方，虚耗钱粮！若有成效，再行奏报。”
“奴婢遵旨。”张宏躬身应下，心中却暗忖，这道口子一开，未来如何，可就难说了。徐光启……所图恐怕不止几万两税银吧？但眼下，皇帝既然点头，他也不会去触这个霉头。
旨意很快传出。当“准设协理司，于苏松试点新机”的消息传到文渊阁时，徐光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稍稍松弛。尽管只是有限度的试点，尽管机构名称与权责被大幅缩水，但这毕竟是破冰之举！意味着“格物”改良，第一次获得了帝国最高层的正式认可，哪怕这认可仅仅建立在微小的利益算计之上。
他立刻行动起来，协调工部，遴选可靠官员（多是些不得志却通晓实务的低品官吏）进入这个新设的“协理司”，并再次密信江南，指示王化贞、宋应星，务必配合试点，做出实实在在的成绩，同时更要谨言慎行，切勿张扬。
一扇沉重的门，被推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缕属于精铁、齿轮与效率的新风，终于得以凭借“增税”之名，悄无声息地吹入了帝国僵化的体制之内。徐光启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如何在试点中做出无可辩驳的成效，如何应对必然随之而来的更隐蔽的抵制与破坏，如何将这缕微风逐渐吹向更广阔的天地，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而在江南，宋应星接到密令，看着工坊中那几台稳定运转的连机纺车，心潮澎湃之余，也感到了沉甸甸的责任。他的“奇技”，终于不再是私人玩好，而是承载了某种更宏大的期许。他挽起袖子，再次投入对机器细节的进一步优化中。帝国的肌体上，一个不起眼的“匠作改良”试点，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开始漾开一圈圈可能改变未来走向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