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郊的工坊内,时间仿佛被梅雨黏住,流淌得异常缓慢。宋应星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眼窝深陷,但眸子里的光却越来越亮,如同燃烧的炭火。那根困扰已久的传动长轴,在又一次近乎推倒重来的设计后,终于找到了强度和韧性的平衡点——采用了南方特有的硬韧铁木复合结构,关键部位以精铁箍加固。齿轮组的匹配与润滑,则采纳了一位老银匠的建议,用蜂蜡混合少量精炼桐油,取得了意想不到的顺滑效果。
当最后一套齿轮被小心翼翼地安装到位,简陋的水轮在人工引来的渠水冲击下开始转动,经由那根长长的复合传动轴,将力量平稳地传递至并排的三台改良纺机时,工坊内鸦雀无声。只有水流哗啦,齿轮咬合发出均匀低沉的嗡嗡声,以及纺机飞梭往复时那令人心醉的规律轻响。
三台纺机,同时运转,出纱的速度和均匀度,远超任何一台旧式纺机,更远非人力可比!
成功了!“水转连机”的构想,在经历了无数不眠之夜和堆积如山的废料后,终于从图纸变成了现实!
工匠们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几个年轻人甚至激动地拥抱在一起。宋应星却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三台仿佛被赋予生命的机器,喉头有些发堵,半晌,才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将数月来的焦虑、压力、委屈都吐了出去。他小心地摸了摸那光滑运转的传动轴,指尖传来的微微震动,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几乎在第一时间,王化贞接到了消息。他强抑激动,立刻以最隐秘的方式,将“连机初成,效率数倍于旧式,运行平稳”的简报送往北京,同时开始更谨慎地物色合适的试点织坊——必须绝对可靠,且能严格控制消息。
消息比王化贞的密报更快一步,通过某种难以言明的渠道,落入了徐光启的案头。当看到“连机已成,三机同转,效率卓然”这十二个字时,徐光启端坐的身形微微震了一下。他没有欢呼,没有激动,只是缓缓闭上眼,手指在书案边缘轻轻敲击着,一下,又一下。
良久,他睁开眼,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清醒。他知道,手中终于有了一块真正有分量的敲门砖,甚至可能是一把钥匙。但这把钥匙,能否打开西苑那扇被奢靡与丹烟笼罩的大门?
他没有再次贸然上奏。而是开始着手准备一份更为详尽、更具说服力的文书。这一次,他不再空谈理念与潜力,而是准备以苏州“官民协力”(他刻意模糊了试验的真实背景)改进纺机取得实效为例,详细测算若能在一府乃至数府推广,每年可增棉布几何,可增税收多少,可省民力若干,甚至可平抑布价、惠及小民。他要将冰冷的数字与切实的利益,摆在皇帝面前。
同时,他私下联络了户部、工部几位理念相近、且对新政态度积极的侍郎、郎中,将纺机改进成功的消息有限度地透露给他们,并探讨后续推广可能涉及的物料、工匠、场地等问题,未雨绸缪。
就在徐光启紧锣密鼓筹备之时,西苑太液池的碧波之上,画舫轻移。万历皇帝正与几位近幸太监、方士宴饮。丝竹悦耳,珍馐满案,皇帝半醉,心情颇佳。司礼监太监张宏侍立一旁,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眼神却偶尔飘向远处宫墙的方向。
一名小太监趁斟酒之际,极低声地在张宏耳边说了句什么。张宏眼神微不可查地一闪,随即恢复如常。他躬身上前,为皇帝布了一道新进的鲥鱼,似是不经意地笑道:“皇爷,今儿个底下人从南边捎来些趣闻,说苏州那边,不知哪个机灵鬼儿,琢磨出个新式纺纱的家伙什,用水力带着,一个能顶好几个妇人忙活,出的纱又匀又好,稀奇得很。”
“哦?”万历正夹起一块鱼肉,闻言随口应了一声,并未太在意。天下奇巧之物多了,他宫里的自鸣钟、千里镜才叫稀奇。
张宏察言观色,继续笑道:“是啊,据说若真能成,江南的布怕是能多织好些,赋税也能多收些。不过也就底下人当个新鲜事儿说说,这等匠作微末之事,岂敢拿来扰皇爷清听。”
“赋税多收?”万历咀嚼的动作顿了顿。这个词触动了他最敏感的神经。他放下筷子,看了张宏一眼,“果真能多收?”
“这……奴婢也是听个影儿,做不得准。”张宏忙躬身,“都是些没影子的话,许是下面人为了讨赏胡诌的。皇爷万金之体,何必理会这些。”
万历却沉吟起来。他虽怠政,但对能往内帑搬银子的事,本能地有些兴趣。前些时日徐光启奏章里似乎也提过纺机改良什么的,当时没在意,如今两下里一凑,倒让他生出点模糊的好奇。
“徐先生前阵子,是不是也提过这个?”万历问侍立另一边的秉笔太监。
秉笔太监连忙翻查随身携带的简要记注,回道:“回皇爷,徐阁老月前确有一奏,言及改良织机可增赋税之事,皇爷当时批了‘留中’。”
“哦……”万历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他挥了挥手,“把那奏章找出来,朕……再看看。”
张宏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丝复杂神色。他本意是随口一提,甚至带点轻蔑,以迎合皇帝对“微末之事”的不屑,没料到反而勾起了皇帝的兴趣。他忽然有些拿不准,这“纺机”的风,到底会往哪个方向吹。
不久,徐光启那份被“留中”的旧奏章,连同他刚刚精心撰写、充满了诱人数字的新奏报,一并被送到了万历皇帝的案头。这一次,皇帝没有随手丢开,而是在酒宴间歇,就着明亮的宫灯,皱着眉,费力地辨认着上面那些关于效率提升、赋税增收的具体测算。
数字是枯燥的,但当它们与“内帑”、“进项”联系起来时,在万历眼中便有了别样的光彩。他看不太懂那些齿轮传动的原理,但他看懂了一句话:“若苏松等地推广得法,岁增棉布税银或可达数十万两。”
数十万两!对于内帑日渐庞大的开销而言,这不算巨款,但也是一笔可观的、持续的新进项。
万历的心,微微动了一下。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荡开了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他放下奏章,没有立刻批示,只是对秉笔太监吩咐了一句:“告诉徐先生,此事……让他再仔细核计核计,写个更明白的条陈上来。”
语气依旧平淡,甚至带着惯常的慵懒。但“再仔细核计核计”这句话本身,相对于之前的“留中不发”,已然是一种微妙的态度转变。
消息传到文渊阁,徐光启精神为之一振。皇帝终于有了一丝兴趣,哪怕这兴趣仅仅源于对银钱的渴望。这就够了!只要有这一丝缝隙,他就有信心将“格物”之风,徐徐吹入这沉闷而封闭的帝国殿堂。
他立刻伏案疾书,准备那份“更明白的条陈”。这一次,他要将宋应星的成功,包装成一个“利国利民、现成可用”的祥瑞,呈送到皇帝面前。
江南的工坊里,连机纺车还在不知疲倦地嗡鸣;北京的文渊阁中,新的奏章正在酝酿。一缕由精铁、齿轮与数字构成的“新风”,正试图撬动那由黄金、丹药与享乐构筑的坚固壁垒。帝国的航船,其内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似乎正响起一丝与以往不同的、属于机械时代的微弱律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