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芷兰教授的特护病房外，走廊寂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回声。
消毒水的气味无孔不入，取代了颁奖典礼上鲜花的芬芳与香水的优雅，构成这里唯一的主调。
林枫换下了那身挺括的西装，重新穿上简单的便服，靠坐在冰凉的金属排椅上，仿佛要将自己重新融入这数年如一日的科研生活节奏中去。
陈明远院士就坐在他旁边，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发此刻有些凌乱，挺拔的身姿也微微佝偻着，像是一夜间被抽走了脊梁。
他没有说话，只是目光空洞地望着病房那扇紧闭的门，手里无意识地捏着一份刚刚出来的最新病理报告。
纸张的边缘，已被他攥得发皱。
“情况……又恶化了。”
良久，陈明远才沙哑地开口，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肝功能指标进一步异常，腹腔积液增多……镇痛泵的剂量，已经调到接近极限了。”
林枫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的视线越过陈院士，透过门上的观察窗，能看到病房内模糊的景象。
王芷兰教授躺在病床上，身形在被单下几乎看不出起伏，各种监护仪器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数字，是这片寂静空间里唯一动态的存在。
就在几小时前，他还在接受整个国家的礼赞，为文明的能源未来加冕。
而此刻，在这条安静的医院走廊里，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位曾为那个未来倾注心力的长者；
一位风趣、睿智、在项目最艰难时刻用带着口音的鼓励温暖大家的老人，被一种名为“癌王”的疾病一点点吞噬。
这种强烈的反差，像一根针，刺破了他因成功而带来的些微眩晕感，带来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我进去看看她。”
林枫站起身，声音平稳。
陈院士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
林枫轻轻推开房门，更浓的消毒水味混合着药味扑面而来。
他放轻脚步，走到床边。
王芷兰教授似乎处于昏睡与清醒之间的弥留状态。
她的呼吸浅而急促，脸颊深陷，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蜡黄色。
但当她似乎感受到有人靠近，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时，那双曾经闪烁着智慧与好奇光芒的眼睛，依然努力地凝聚起一丝焦点。
“是……小林啊……”
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几乎被监测仪的滴滴声掩盖。
她扯动嘴角，想露出一个习惯性的、宽慰后辈的笑容，却只牵动了干裂的唇纹。
“外面……真安静……颁奖典礼……结束了吧？”
“结束了，王教授。”
林枫俯下身，让自己的声音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很成功。您好好休息。”
“……好……好啊……”
她满足地吁出一口短促的气，眼神有些飘忽，仿佛在回忆什么，“能源的问题……解决了……你们……真了不起……”
就在这时，王教授的手臂似乎想微微抬起，指向床头柜的方向，那里放着陈院士之前带来的、存储着她未完成研究手稿的银色u盘。
但这个细微的动作耗尽了了她刚刚积聚起的一点力气，手臂无力地垂落。
她的呼吸骤然变得更加急促，监护仪器发出了几声略显尖锐的警报。
守在外面的护士立刻快步进来，熟练地检查仪器、调整输液速率。
一阵轻微的忙乱后，王教授的呼吸才重新平缓下来，再次陷入昏睡。
林枫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看着老人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样子的面容，看着那即使在昏睡中依然紧蹙的眉头，仿佛仍在思考着某个未解的科研难题。
一股熟悉的无力感，从记忆深处翻涌上来，与眼前的情景重叠。
他想起了自己童年时，那位同样被癌症带走的祖母。
那时他还年幼，只能懵懂地看着亲人的生命在眼前一点点黯淡，那种刻骨铭心的无助，与此刻何其相似！
他掌握了可控核聚变，能够撕裂原子核，驾驭恒星之力，为整个文明带来近乎无限的能源。
他可以点亮一座城市，推动巨舰航向深空。
理论上，他拥有的能量，足以将这座医院、这座城市，甚至这片大陆都夷为平地。
然而，在此刻，面对这间病房里一个正在悄然熄灭的脆弱生命，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渺小和……无能。
这种无能感，并非源于技术的匮乏，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关于生命本质的困惑与敬畏。
系统可以推演出最复杂的工程图纸，可以解构最基础的物理规律。
但生命，这个宇宙间最精妙、最复杂、最难以捉摸的系统，它的奥秘，似乎仍隐藏在层层迷雾之后。
他缓缓闭上眼睛，将外界的一切声音——仪器的滴答、护士轻柔的脚步声、门外陈院士压抑的叹息——都隔绝开来。
“系统。”
他在心中默念。
湛蓝色的系统界面如期在视野中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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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表“可控核聚变”的科技树依旧枝繁叶茂，散发着圆满的金色光辉，如同一位功成名就的巨人，静静地矗立在知识森林的中央。
而在它的侧旁，一片更加庞大、更加繁复、结构宛如交织的dna双螺旋与蛋白质分子模型的灰色区域，一直沉默着。
那是代表生物与生命科技的巨树，此前从未被主动触及过。
林枫没有像以往那样，下达具体的“扫描xx材料”或“推演xx图纸”的指令。
这一次，没有现成的样品可以扫描，没有明确的技术路径可以遵循。
有的，只是一个垂危的生命，和一个源自内心最深处、最强烈、最原始的渴望。
他凝聚起所有的精神，将那份渴望，那份不甘，那份关乎文明尊严的意志，化作一道无形的指令，轰向那片沉寂的灰色区域：
“目标：挽救生命体王芷兰，根除晚期胰腺癌及其转移病灶。
扫描分析目标生命体征及病理数据，关联整合全球所有可获取的基因信息、蛋白质数据库、药物分子结构、临床试验数据……
推演……根除此类疾病，乃至所有重大疾病，实现人类生命质量跨越性提升的……终极路径！”
指令下达的瞬间，林枫感到自己的大脑“嗡”的一声，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巨锤击中。
一股远超以往任何一次信息接收的恐怖洪流，如同星河决堤，轰然涌入他的意识！
这不是有序的图纸，不是清晰的公式，而是无数破碎的、交织的、咆哮的信息碎片：
碱基对的疯狂排列与错误、蛋白质的扭曲折叠与失活、细胞信号的通路与阻断、免疫细胞的识别与逃避、
药物分子的结合与失效、亿万计临床试验的成功与失败数据、还有那潜藏在基因深处、关于生长、衰老与死亡的古老密码……
浩瀚！混乱！庞杂！
像是一下子将整个生命演化史的奥秘，粗暴地塞进他的脑海。
林枫感觉自己的头颅几乎要炸开，太阳穴突突直跳，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晃动，不得不伸手扶住冰凉的床栏才稳住身形。
这种精神上的过载与冲击，远比当初接收聚变技术图纸时更加猛烈，更加凶险。
这不仅仅是知识的传递，更像是一种生命本质信息的强行灌注。
他死死咬着牙，强迫自己保持意识的清醒，去承受，去理解，去梳理这滔天的信息巨浪。
数分钟，或许更久。
当那信息的洪流终于稍稍平复，不再是毁灭性的冲击，而化为一种缓慢流动的“知识海洋”时，林枫才艰难地重新“睁开”内在之眼。
系统界面上，那片代表生物科技的灰色巨树，依旧没有像聚变科技树那样被瞬间点亮。
但是，在那片沉寂的灰色之中，一点微弱的荧光，在树冠最深处的某个节点上，如同风中残烛，顽强地闪烁了一下。
随即，一段极其简略，却带着冰冷金属质感的信息流，浮现在他的意识核心：
【宏观指令已接收。】
【生命体王芷兰病理状态扫描分析中……】
【警告：目标系统复杂度超越阈值，推演‘终极路径’需构建全新底层模型，预计耗时……未知。】
【初步筛选可用技术分支……筛选完成。】
【可尝试推演方向：高灵敏度分子探针、靶向递送系统、通用型基因编辑工具……】
【状态：基础理论重构中……能量储备充足，推演可持续进行。】
没有立竿见影的解决方案，没有一蹴而就的神奇图纸。
有的，只是一个刚刚开始的、漫长到看不见尽头的“重构”过程，和一个……方向。
林枫缓缓地、真实地睁开了眼睛。
眼底深处，之前的迷茫与无力感尚未完全褪去，但一种新的、更加坚定的光芒，已经开始凝聚。
那光芒深处，仿佛有无数微小的基因螺旋在缓慢旋转，有蛋白质在艰难地折叠，有药物分子在寻找着它们的靶点。
他看了一眼病床上依旧昏睡的王芷兰教授，又转头看向窗外。
夜色深沉，但京城因聚变能源而更加璀璨的灯火，顽强地穿透黑暗，在病房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能源的自由，只是让文明的灯塔更加明亮。
而此刻，他正站在另一片更加幽深、更加浩瀚的海洋——生命之海的岸边，试图打造第一艘能够穿越其惊涛骇浪的方舟。
道路，似乎找到了一丝微光指引的方向。
但前路，注定漫长而崎岖。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消毒水味道的冰冷空气，握紧了拳头。
无声的战场，战役的号角，已经由他内心吹响。
第一枪，瞄准的是名为“胰腺癌”的堡垒，但这场战争的终极目标，是打破束缚人类已久的——生命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