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院士端着一杯咖啡走近,将其中一杯递给他。
他的脸颊因连日来的庆祝活动和后续繁重的规划会议而略显疲惫,但眼底深处却闪烁着与窗外灯火相映生辉的光芒。
“看什么呢?”他轻声问道。
“看一个新时代的夜晚,”
林枫接过咖啡,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以前的城市灯光,总让人觉得是在燃烧什么,带着一种焦灼感。
现在……它们看起来只是在那里,理所当然地亮着,平静而永恒。”
陈院士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嘴角泛起笑意:“是啊,西北干旱区的‘人造太阳’农业工厂刚刚送来了第一批无污染淡水灌溉的蔬菜;
华北的智能电网报告显示,因燃煤引起的呼吸道疾病就诊率下降了百分之七十。
林枫,你给了这片土地一次新生。”
这是事实,也是他们为之奋斗的目标。
但不知为何,在这全面胜利的时刻,林枫心中却泛起一丝奇异的空落。
系统界面在视野角落里安静地悬浮着,代表可控核聚变的庞大科技树已被彻底点亮,枝繁叶茂,散发着圆满的金色光辉。
它像一件已经完成的、完美无瑕的艺术品,不再需要他投入更多的思考和激情。
就在这时,陈院士放在桌上的个人终端发出了一阵急促的、不同于工作通讯的震动声。
他微微蹙眉,这个频率是他的私人紧急联络通道。
他走到桌边拿起终端,只看了一眼屏幕,脸上的血色便如潮水般褪去。
那是一种瞬间被抽空力气的苍白,连指尖都微微颤抖起来。
他背对着林枫,肩膀不易察觉地绷紧,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窗外,是代表人类能源自由的辉煌灯火;室内,空气却因这突如其来的静默而骤然凝固。
“……陈院士?”
林枫察觉到不对,放下了咖啡杯。
陈院士没有回头,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极力压制后的沙哑:“是……王院士。”
林枫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位白发苍苍,却总在项目最艰难时期,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鼓励大家“娃娃们,莫怕困难,科学的路上没有捷径”的老院士。
王芷兰教授,国际知名的细胞生物学家,也是陈院士一生的老友。
在“盘古”项目最关键的磁流体力学建模阶段,正是他带领的生物团队,从仿生学角度提供了至关重要的粘弹性流体约束思路,堪称解决了燃眉之急。
“王院士他……怎么了?”林枫的心沉了下去。
“晚期胰腺癌……全身多发转移。”
陈院士的声音很低,仿佛每个字都重若千钧,“医生刚才发来的消息……说,可能就是这几天了。”
他终于转过身,脸上已不见平日的理性与冷静,只有一片茫然的无助和深可见骨的悲伤。
“他之前一直瞒着大家,说是老毛病,不想因为自己的身体……影响了‘盘古’……”
他的声音哽咽了,“直到今天下午,她在整理关于聚变能源应用于生物制药工厂的后续手稿时,昏倒在了书桌前。”
一股冰冷的战栗沿着林枫的脊柱窜升。
胰腺癌。癌王。
他刚刚为人类文明摘取了象征着无限能量的太阳,驱散了笼罩在星球上空数个世纪的能源阴云。
他掌握了足以撕裂原子、驾驭恒星之力的伟力,可以轻易点亮一座城市,推动巨舰航向火星。
然而,在此刻,在这间充斥着胜利余温的房间里,他却对一个正在悄然逝去的生命,感到一种近乎残酷的无力。
他拥有创造太阳的技术,却留不住一位老者体内那一点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
“带我去见她。”
林枫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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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护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顽强地渗透在空气中。
王芷兰教授躺在洁白的病床上,身形消瘦得几乎要被被子淹没。
各种监测仪器在他身边发出单调而规律的滴答声,像在为一段卓越的生命进行着倒计时。
她醒着,眼神有些涣散,但在看到陈院士和林枫进来时,那双眼眸里瞬间凝聚起熟悉的光亮,那是属于科学家的、对世界永不熄灭的好奇。
“老陈……小林……”
她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外面……灯真亮啊……是‘盘古’……成功了吧?”
“成功了”
陈院士快步上前,强忍悲伤。
“非常成功,你提出的那个生物膜-等离子体界面模型,是我们成功约束的关键之一。”
“好……好啊……”
王教授满足地吁了口气,目光转向林枫,带着长者特有的慈和与洞察一切的睿智,“小林……辛苦了。能源的枷锁……被打碎了……接下来……该是生命的枷锁了……”
生命的枷锁。
这五个字,像一把重锤,敲在林枫的心上。
就在这时,王教授似乎想抬手比划什么,却终究无力。
他的呼吸急促了几分,监测仪器的节奏也随之变得有些紊乱。
护士连忙上前进行调整。
陈院士俯身,听到老人用尽最后力气,断断续续地低语:
“老陈……我的笔记……u盘……在……在抽屉……关于……聚变驱动的……高通量蛋白质……折叠模拟……可能……可能对……靶向药……”
话语未尽,她又陷入了昏睡。
陈院士颤抖着手,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到一个样式古旧的银色u盘,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发白。
他转向林枫,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
“林枫,”
他的声音带着绝望的乞求,“你能造出太阳……你能做到的,对不对?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林枫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他看着病床上那具被病魔残酷侵蚀的躯体,看着陈院士脸上清晰的泪痕,看着窗外那个由他亲手点亮的新时代。
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
那不是面对技术难题时的兴奋,不是面对外部敌人时的冷峻,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原始的动力。
他想起了自己早已去世的祖母,也是因为癌症。
那时他还小,无能为力,只能看着生命一点点消逝。
那种刻骨铭心的无力感,与此刻何其相似!
能源的自由,只是文明的基石。
而生命的自由,才是文明的终极尊严!
他缓缓闭上眼睛。
“系统。”他在心中默念。
视野中,那棵点亮了“量子芯片”、“可控核聚变”的巨树巍然耸立。
而在巨树旁,一片此前一直处于灰色锁定状态的、更加繁复、更加精微、充满了螺旋结构与分子模型的庞大区域。
此刻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引动,微微闪烁着,仿佛沉眠的巨兽即将苏醒。
没有扫描,没有分解,没有合成。
这一次,是源自他内心最深处、最强烈意愿的直接呼唤!
“扫描目标:人类生命体,王芷兰。
病理状态:晚期胰腺癌。
扫描全球基因库、蛋白质数据库、所有已知及在研药物分子结构、所有临床试验数据……推演……根除此类疾病,乃至所有重大疾病,实现人类生命质量跨越性提升的……终极路径!”
指令下达的瞬间,林枫感到自己的精神仿佛被抽空。
一股远超以往任何一次的信息洪流,如同宇宙初开时的奔流,轰然涌入他的脑海。
那不是简单的图纸或公式,而是关于生命本身、关于基因的编译与错误、关于细胞的新生与衰亡、关于免疫系统的识别与遗忘……浩瀚如星海的终极奥秘。
数分钟后,他猛地睁开眼睛。
眼底深处,仿佛有dna的双螺旋结构在缓缓旋转,有蛋白质在精准折叠,有药物分子在靶点完美对接。
他没有看那些哭泣的人,也没有看那些冰冷的仪器。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病房的墙壁,穿透了城市的灯火,投向了生命演化长河中,所有被疾病、衰老和死亡所束缚的亿万生灵。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斩断旧时代帷幕的利刃,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病房里:
“陈院士。”
陈院士抬头,望向他。
林枫的嘴角,勾起了一丝与他此刻心境截然不同的、带着无尽锋芒与希望的弧度。
“能源的问题解决了。”
“现在,是时候面对生命的终极难题了。”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