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院后院的那个大坑还没填平——那是半年前“汽车”撞墙留下的。如今坑旁又多了个焦黑的发射台，台子上架着一支比上次粗壮一倍的竹制火箭。
杜仲擦着额头的汗，对正在检查箭体的李承乾说：“陛下，这次用了三层竹筒套嵌，接缝处灌了鱼胶混合石灰，绝不可能空中解体。火药也调整了配比，推力增加三成……”
李承乾没接话，他正盯着箭体顶端那个特制的“座舱”。这次不是简陋的木盒子，而是个藤条编的球形笼子，里面蹲着一只肥硕的麻鸭。鸭子显然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正悠闲地梳理羽毛。
“为什么是鸭？”杜仲终于忍不住问。
“鸡上次飞了，这次换鸭。”李承乾说得理所当然，“鸭会游泳，万一掉水里不至于淹死——朕这叫风险管控。”
杜仲的嘴角抽了抽。风险管控？把活物绑在火箭上射上天，这本身就是最大的风险！
但皇帝很认真。他绕着火箭走了三圈，亲自检查每一处绑绳，最后在鸭笼外系了根红绸带：“讨个吉利。”
围观的不止格物院的人。晋王李治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早早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最佳观测点；几个胆子大的翰林院学士也来了，说是“观摩新学”；甚至御马监有个老宦官也溜过来——他养过鸭，心疼那只肥鸭。
午时三刻，日头正烈。
“点火！”
引信嘶嘶燃起。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次的火箭确实不同。它没有歪歪扭扭，而是笔直地、沉稳地离开了发射台。竹筒尾部喷出的火焰从橘红变成炽白，发出低沉的轰鸣，像一头苏醒的巨兽。
“起来了！稳！”李治跳起来拍手。
火箭持续上升。五丈、十丈、十五丈……二十丈！已经超过了上次那只鸡的高度！
杜仲激动得胡子乱颤。他设计的尾翼起了作用，火箭几乎没有旋转，直指苍穹。
二十五丈——这是全新纪录！
然后，在接近三十丈的高空，火箭突然顿了一下。不是爆炸，不是解体，而是……推力断了。
“药柱烧完了。”杜仲喃喃道。
失去推力的火箭开始下坠。但它没有直接掉落，而是因为惯性继续向上冲了一段，达到约三十二丈的顶点，然后才调转方向，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斜斜地落向——
“湖！掉湖里了！”李治惊呼。
格物院西侧有个占地三亩的人工湖，本是用来试验水车的。此刻火箭拖着白烟，像只受伤的大鸟，一头扎进湖心。
“噗通！”
巨大的水花溅起丈余高。
现场死寂。所有人都盯着湖面逐渐平复的涟漪，说不出话。
杜仲腿一软，几乎要瘫坐在地。又失败了……虽然飞得更高，但终究还是失败了。他仿佛已经看见自己告老还乡的场面。
“船！快划船过去！”李承乾却第一个反应过来。
两条小舟飞快地划向湖心。火箭的主体已经沉没，水面上漂浮着一些竹筒碎片。划船的工匠用长竿拨拉着，忽然——
“嘎！嘎嘎！”
鸭叫声从一片荷叶后传来。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那只麻鸭正优哉游哉地划着水，脖子上的红绸带湿漉漉地贴在羽毛上。它看见小船，竟主动游了过来，还试图啄船帮。
“捞上来！快！”
鸭子被捞上船时，浑身湿透，但精神抖擞。它甩了甩头，水珠溅了捞它的工匠一脸，然后继续“嘎嘎”叫着，仿佛在抱怨这场突如其来的“游泳”。
小舟靠岸时，李承乾已经等在岸边。他从工匠手里接过鸭子，仔细检查——羽毛完好，脚蹼无损，眼睛炯炯有神。甚至因为受了惊吓，它还拉了一泡稀，正好糊在皇帝手上。
“好！好！”李承乾不怒反笑，“成功了！”
“成、成功了？”杜仲以为自己听错了，“陛下，火箭坠湖了……”
“但鸭子上天了！”李承乾举起湿漉漉的鸭子，声音里满是兴奋，“你们看，它飞到了三十二丈——比鸡高一截！然后安全返回，毫发无伤！这难道不是成功？”
众人面面相觑。这……这算哪门子成功？
一个年轻的格物院学士小声嘀咕：“陛下，这不算上天吧……这叫‘打水漂’还差不多……”
“你懂什么！”李承乾瞪过去，“重点是它上去了，又下来了，而且活着！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放下鸭子，走到还在滴水的发射台前，眼神灼灼：“意味着我们的火箭能承载活物到三十丈高空并安全返回——虽然返回的方式有点……特别。但这证明，思路是对的！结构是牢的！下一次，我们只需要解决推力持续的问题！”
杜仲愣愣地看着皇帝。失败了这么多次，这人怎么还能如此兴高采烈？
李承乾转过身，对所有人说：“你们觉得这是失败，朕却看到三步成功：第一，火箭结构改进有效，没在空中散架；第二，推力增加三成，高度创新纪录；第三，也是最重要的——”
他指着那只正在抖羽毛的鸭子：“活体实验对象安全返回。这说明什么？说明三十丈高空的环境，活物可以承受！”
他越说越兴奋：“接下来要做什么？改进火药药柱，让燃烧时间更长；设计降落装置，让返回更可控；对了，还要给实验对象配个‘宇航服’——就是特制的小衣服，保暖防震……”
李治挤过来，眼睛亮晶晶的：“大哥，下次能让我上去吗？我比鸭子轻！”
“你想得美。”李承乾弹了下弟弟的脑门，“等你长得比鸭子重再说。”
周围终于响起了笑声。虽然还是有些勉强，但至少那种沉重的失败感被冲淡了。
那天下午，格物院召开了“火箭事故分析会”。李承乾亲自参加，和工匠们一起画图、计算、争论。最后得出结论：问题出在火药药柱的燃烧速度不均，导致推力不稳定。改进方向是调整硝石研磨细度和压制密度。
“另外，”李承乾在会议结束时说，“给那只鸭记一等功。从今天起，它不用再当实验品了，养在格物院里，每天加喂一把谷子——就叫它‘飞天大将军二世’吧。”
鸭子似乎听懂了，“嘎”了一声，大摇大摆地走向厨房方向——它记得那边常有剩饭。
暮色降临时，李承乾准备回宫。杜仲送他到院门口，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李承乾道。
“陛下……您真的不失望吗？”杜仲终于问出口，“臣等耗费心血，结果还是……”
“杜卿，”李承乾打断他，指向渐暗的天空，“你看见那些星星了吗？”
杜仲抬头。秋夜的星空清澈，银河如练。
“我们现在造的火箭，飞三十丈就掉下来。但一千年前，人们连三十丈都不敢想。”李承乾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一千年后，也许我们的子孙能造出飞三千丈、三万丈的火箭，真的碰到星星。”
他转回头，看着杜仲：“而他们能做到，是因为我们今天在这里，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一次又一次地重来。今天的‘打水漂’，就是明天的‘冲云霄’。”
杜仲怔住了。他忽然明白，皇帝眼中的光不是固执，是信仰——对进步本身的信仰。
“臣……明白了。”他深深一揖。
“好好养那只鸭。”李承乾摆摆手，上了马车，“它可是咱们的功臣——虽然它自己可能只想着明天的谷子。”
马车驶离格物院时，李承乾掀开车帘回望。院内已经点起灯火，工匠们还没散，聚在一起讨论着新的设计方案。那只鸭子的叫声隐约传来，中气十足。
他靠回车壁，笑了。
今天确实是成功——虽然只有他自己这么认为。但有什么关系呢？探索的路上，总得有人先学会把失败说成成功，把坠湖说成凯旋。
因为只有这样，那些真正相信这件事能成的人，才会继续走下去。
就像那只鸭，虽然莫名其妙上了天又下了水，但至少它见识了三十丈高空的风景——虽然可能只顾着害怕了。
下一次，火箭会飞得更高吗？会安全返回吗？会真的载着活物完成一次完整的“太空之旅”吗？
李承乾不知道。但他知道，明天格物院的工匠们还会来，还会研究，还会试验。
而他会继续来看，继续“胡闹”，继续把每一次坠湖都说成伟大的进步。
因为历史就是这样前进的——在无数个“打水漂”的失败里，藏着那个最终一飞冲天的、倔强的梦。
马车驶进宫门时，他忽然对王德说：
“明天让御膳房做烤鸭。”
“啊？”
“不是那只功臣鸭，是别的鸭。”李承乾眨眨眼，“朕今天看了它半天，饿了。”
夜空星辰闪烁，像在偷笑。
而格物院的鸭舍里，“飞天大将军二世”正窝在干草堆上，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它在天上飞，不是被火箭绑着，是自己挥着翅膀。
它“嘎”了一声，翻了个身。
也许有一天，这个梦会成真呢。
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