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长安城,永宁坊的东北角悄然立起了一座与众不同的宅院。
没有朱门高墙,只有齐胸的竹篱笆围出三进院落。篱笆上爬着藤蔓,院内栽着几株老槐,树下摆着石桌石凳。最引人注目的是正门匾额上三个朴拙的大字——忘忧居。
“这是何人所建?好生雅致。”路过的老儒生驻足问道。
守门的老苍头笑呵呵回答:“朝廷新设的‘养老院’,无依无靠的老人可申请入住,有家的老人付些钱粮也能来住。里头管吃管住,还能下棋、晒太阳、领糖呢。”
消息像秋日的风,一夜之间传遍了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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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忧居开院那日,李承乾亲自到场。他没穿龙袍,一身素色常服,像寻常富家公子般走进院子。
院内已经住了三十余位老人。有儿女在外为官、独自留守长安的老儒;有手艺失传、无人奉养的老匠人;甚至还有两个前朝留下的老宦官——他们无处可去,差点就要流落街头。
此刻,老人们正三三两两聚在院中。槐树下,两个老翁对弈正酣;廊檐下,几个老妪边晒太阳边唠家常;最有趣的是东厢房前,几个老工匠凑在一起,竟在琢磨如何改进院里的压水井——那是格物院的新玩意儿。
“陛下……”主事的女官刚要行礼,被李承乾摆手制止。
“在这里,没有陛下。”他笑着走向槐树下,观棋不语。
执白的老者正举棋不定,李承乾忽然轻声道:“若下这里,可破黑棋的连环劫。”
老者一愣,依言落子。果然,棋盘局面豁然开朗。他抬头看向李承乾,忽然瞪大了眼:“您、您是……”
“是个路过爱管闲事的。”李承乾眨眨眼,从袖中掏出一包糖,每人分了两颗,“下棋费神,吃点甜的补补。”
糖块用油纸包着,印着“忘忧”二字。老人们接过,有的当场剥开含在嘴里,眯起了眼;有的小心翼翼揣进怀里,说要留给来看望的孙儿。
李承乾在院里转了一圈。他看老人们下棋,听他们唠嗑,甚至蹲下身看老工匠改进压水井——那老匠人正在井柄上加个省力的滑轮,虽是最简单的机械原理,却能让力气衰弱的老人轻松打水。
“老人家高姓?”他问。
老匠人抬头,皱纹里嵌着木屑:“姓鲁,祖传的木匠。老了,手抖了,干不了大活了,就琢磨些小玩意儿……”他说着有些黯然,“要不是朝廷收留,今年冬天都不知怎么过。”
李承乾拍拍他的肩:“您这手艺,该传下去。改日我让格物院的学徒来跟您学——工钱照付。”
鲁老匠人愣住,眼圈慢慢红了。
午时开饭,李承乾干脆留下来与老人们同食。饭菜谈不上丰盛,但软烂适口:炖得酥烂的羊肉萝卜,蒸得松软的粟米饭,还有一盅温热的蛋羹。最重要的是,所有菜都少盐少油,照顾老人的脾胃。
吃饭时,李承乾宣布:“往后每月初五,每人可领糖半斤;春秋两季,太医署会来义诊;有手艺、有学问的老人,若愿意教授,朝廷另给‘传艺津贴’。”
老人们放下筷子,有些不知所措。朝廷养着他们已是大恩,竟还有这些?
一个老儒生颤巍巍起身,深施一礼:“老朽……何德何能……”
“您们有德,也有能。”李承乾扶他坐下,“您们活过的岁月,经历过的事,琢磨过的道理,都是宝贝。朝廷建这忘忧居,不是施舍,是请诸位好好活着——活得越久,传给后人的宝贝越多。”
这话说进了老人们心里。有人抹泪,有人挺直了佝偻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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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忧居的名声很快传开。越来越多的老人申请入住,也有子女送父母来“暂住”——因为发现这里比家里照顾得还周到。
但谁都没想到,第一个“重磅”入住者,会是长孙无忌。
那日午后,这位三朝元老、当朝国舅,竟让家仆抬着一箱书,自己拄着拐杖出现在了忘忧居门口。
主事女官吓得差点跪下:“长孙大人,您这是……”
“老夫要入住。”长孙无忌捋着白须,眼中闪着狡黠的光,“听闻这里能下棋、能晒太阳、还能领糖——陛下不是说了嘛,要‘躺平’享福。老夫为朝廷操劳一辈子,也该躺平了。”
消息飞也似地传进宫。
李承乾闻讯赶来时,长孙无忌已经霸占了槐树下最好的位置,正和一个老翰林杀得难解难分。旁边石桌上,还摆着刚领的糖块。
“舅舅,”李承乾哭笑不得,“您开什么玩笑?您府上仆役成群,何须来此?”
长孙无忌落下一子,头也不抬:“府上是热闹,可没这里清静。也没这么多老伙计陪着下棋唠嗑。再说了——”他终于抬头,笑得像只老狐狸,“陛下不是提倡‘躺平示范’吗?老夫来给天下老人做个榜样。”
李承乾在他对面坐下,也笑了:“那舅舅可知,忘忧居的规矩?”
“什么规矩?”
“入住者,需交‘住宿费’。”李承乾慢条斯理地说,“用您的退休金支付。”
长孙无忌执棋的手停在半空:“退休金?”
“正是。”李承乾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您去年致仕,按新规,每月可领原俸五成的退休金。忘忧居的食宿费,每月从您的退休金里扣。扣完了……您就得搬出去,或者让儿女补缴。”
周围的老人们竖起耳朵,眼睛发亮——原来国舅爷也得交钱!
长孙无忌愣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好!好!这才公平!若只让朝廷白养,老夫住着也不安心。该扣!狠狠地扣!”
他笑完,却压低声音:“承乾,你实话告诉舅舅。建这养老院,真只是为了老人享福?”
李承乾也收起玩笑神色,望向院内那些苍老却安宁的面容。
“舅舅,您看这些老人。他们曾经是工匠、是书生、是农夫、是商人。他们建过大唐的房屋,教过大唐的孩子,种过大唐的粮食,交过大唐的税赋。”他声音很轻,“如今他们老了,朝廷不该养他们吗?这不该是天经地义的吗?”
长孙无忌沉默了。
“更重要的,”李承乾继续道,“朕要让天下人都看见:在大唐,老了不是累赘,不是负担。你为这个国家付出过,这个国家就会记得你,养你到老。这样,年轻人才敢老,才不怕老。”
他看着舅舅:“您来住,朕欢迎。因为您就是活招牌——连国舅都来住的养老院,天下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长孙无忌久久不语,最终长叹一声:“你比你父亲……想得更远。”
那日后,长孙无忌真的在忘忧居住下了。他交住宿费,领糖块,下棋输了一包糖给鲁老匠人,还开始整理自己为官数十年的笔记——他说要留给后来为官者看,免得他们走弯路。
而忘忧居的名声,因这位特殊的住客,达到了顶峰。长安城乃至各州县的富户,都开始模仿建“私家养老院”;普通百姓则更安心了——连国舅都去的地方,还能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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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某日,李承乾再次来到忘忧居。
槐树叶已金黄,落了一地。老人们裹着厚衣,在廊下晒太阳。长孙无忌正和几个老臣回忆当年随先帝征战的往事,说到激动处,手舞足蹈。
鲁老匠人改进的压水井已经装好,一个老妪轻轻一压,清泉汩汩流出。她舀了一瓢,递给身边的老伴。
李承乾没有惊动他们,悄悄坐在角落。
他看见糖块在老人们手中传递,看见棋局上的欢笑怒骂,看见阳光下打盹的安详面容。这一刻,没有君臣,没有贵贱,只有一群走到人生秋日的老人,在温暖中慢慢度过时光。
“陛下。”主事女官轻声来报,“本月又有十七位老人申请入住。另外……有三位老人提出,想教街坊的孩子认字,不要钱,只要朝廷提供纸笔。”
“准。”李承乾微笑,“不仅准,还要在忘忧居旁建个‘蒙学堂’,让愿意教的老人都有地方教,让想学的孩子都有机会学。”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个院子。
这里不像皇宫辉煌,不像市集热闹,但它有一种更珍贵的东西——尊严。老去的尊严,被照顾的尊严,依然有用的尊严。
走出院门时,他听见长孙无忌洪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该你下了!老夫这招‘镇神头’,可是跟先帝学的!”
然后是落子声,欢笑声。
李承乾抬头,秋阳正好。
他知道,这个小小的忘忧居,正在改变一些很深的东西。它让“老有所养”从一个孝道理念,变成一项国家制度;让“尊老”从道德要求,变成社会常态。
而这一切,始于一个简单的念头:让那些为大唐付出过一生的人,在最后的时光里,能安心地“躺平”,能尝到糖的甜,能看见阳光的暖。
马车驶离时,他掀开车帘回望。
忘忧居的匾额在秋阳下泛着温润的光。篱笆内,隐约可见老槐树的金黄树冠,和在树下对弈的、小小的身影。
那一幕,像一幅画,画着一个时代最柔软的底色。
也是一个帝国,能给它的子民,最好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