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秋来，太极宫内的气氛，随着新皇李承乾那套“逢三六九上朝”和“零食御书房”的做派逐渐被（被迫）接受，似乎也进入了一种诡异的、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新常态。朝臣们依旧会在朝会上因皇帝的惊人之语而血压飙升，但至少，大家对于龙椅上那位时不时掏出块糖或果子啃的行为，已经能够做到视而不见——只要他不把瓜子皮吐到奏折上。
然而，皇帝的“不务正业”，显然不会仅仅停留在口头和零食层面。当一个人对“躺平”的追求深入到骨子里，他便会开始审视生活中一切可能影响“舒适度”的环节，并试图加以“优化”。而首当其冲的，便是——御膳。
这日午膳时分，承恩殿侧殿的膳桌上，依旧摆满了由尚食局御膳房精心烹制的菜肴。琳琅满目，足有二三十道之多，涵盖了山珍海味、时令蔬鲜，摆盘精致，用料考究，充分体现了皇家气派与饮食礼仪。
李承乾穿着宽松的常服，趿拉着丝履，慢悠悠地踱到膳桌前。他目光懒散地扫过那些菜肴：清炖的鸭子，汤色清澈见底，不见半点油花；白灼的菜心，翠绿欲滴，却仿佛只是在水里打了个滚；还有那碟据说是西域进贡的烤羊排，火候倒是恰到好处，只是上面撒着些不知名的、带着怪异香气的草籽，让他提不起丝毫兴趣。
他拿起银箸，在一盘看起来最正常的红烧肉上戳了戳。肉质酥烂，入口即化，调味也挑不出错处，只是……只是那种千篇一律的、遵循着古老食谱的、毫无惊喜的味道，让他瞬间想起了被太傅逼着背诵《礼记》时的枯燥与乏味。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了。自登基以来，这御膳房的菜，吃来吃去，永远是那个味儿！端庄，精致，却死气沉沉，如同这宫里的许多人和事一样，被无数的规矩和传统包裹着，失去了食物本该有的、鲜活生猛的灵魂。
他怀念当太子时，偶尔溜去东宫小厨房，让那个从蜀地来的、因为得罪了尚食局总管而被发配过来的胖厨子，给他开小灶做的那些菜！那麻婆豆腐，麻辣鲜香，吃得他鼻涕眼泪一起流，却畅快淋漓；那锅包肉，外酥里嫩，酸甜可口，他能就着吃下两大碗米饭；还有那简单的酸辣土豆丝，脆生生的，开胃又下饭……
哪像眼前这些，看着好看，吃着……如同嚼蜡！
“啪嗒。”
李承乾将银箸往桌上一扔，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他靠在椅背上，脸上写满了“生无可恋”四个大字。
“赵节。”他有气无力地唤道。
“奴婢在。”赵节连忙上前。
“去，”李承乾指了指满桌的菜肴，语气带着深深的嫌弃，“把这些，都撤了。看着就没胃口。”
赵节面露难色：“大家，这……这都是尚食局按制准备的……”
“制？什么制？”李承乾不耐烦地打断他，“朕是皇帝，朕的胃口就是最大的‘制’！以后午膳晚膳，都让东宫那个……那个姓张的胖厨子来做！就做他拿手的！什么麻辣的、酸甜的、香的辣的，尽管上！”
赵节吓了一跳：“大家，这……这不合规矩啊！御膳自有定例，岂能由东宫小厨承制？这……这让尚食局的脸往哪儿搁？”
“规矩？脸面？”李承乾嗤笑一声，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规矩是死的，朕是活的！至于脸面……”
他忽然坐直了身体，像是想到了什么绝妙的主意，眼睛越来越亮。
“对啊！脸面！光朕一个人吃独食多没意思？好东西要分享嘛！”他猛地一拍大腿，把赵节吓得一哆嗦。
“赵节！你立刻去办！”李承乾的声音里充满了跃跃欲试的兴奋，“把东宫小厨房给朕升格！嗯……就叫‘皇家尚膳分局’！专门负责研发……研发新式菜色！那个张胖子，升他当分局总管！”
他越说越起劲，手指在空中激动地比划着：“然后，对外……不，对朝中所有五品以上官员开放……‘预订’服务！对，就是预订！把张胖子会做的菜，列个单子，明码标价！比如……糖醋鱼，五十文！锅包肉，八十文！水煮肉片，一百文！让他们自己想吃什么，提前一天派人来下单，第二天午膳时分，咱们派人……不，‘派内侍’给他们送到衙门值房里去！”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美好的前景，脸上露出了陶醉的笑容：“这多好！朕改善了伙食，百官们吃到了美味，那张胖子和手下的人也有了用武之地，还能给朕……嘿嘿，赚点零花钱！一举四得！完美！”
“……”
赵节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皇帝，感觉自己像是在听天书。
外卖？？？
给百官……送外卖？？？
皇帝开餐馆？？赚零花钱？？？
这……这已经不是荒唐了，这简直是……是亘古未闻的奇闻！是能把列祖列宗气得从昭陵里跳出来的举动！
“大家！万万不可啊！”赵节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此举……此举有损天家威严！与民争利，乃亡国之兆啊！若是让长孙司空和诸位御史知道了，只怕……只怕这承恩殿的殿顶都要被谏章的唾沫星子给掀了！”
李承乾却浑不在意，他站起身，兴奋地在水磨金砖地上踱着步子，仿佛一个发现了新玩具的孩子。
“威严？威严能当饭吃吗？朕天天吃这些没滋没味的东西，威严就能饱了？”他撇撇嘴，“与民争利？朕赚的是那些官员的俸禄，怎么就叫与民争利了？他们花钱买好吃的，心甘情愿！这叫……这叫促进内需！对，促进内需！”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主意简直是天才之作，不仅可以满足口腹之欲，还能小小地“报复”一下那些整天逼他勤政的老臣——想想看，他们在值房里吃着香喷喷的锅包肉，还能有心思写那些长篇大论的劝谏奏折？
“快去办！立刻！马上！”李承乾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先把菜单给朕弄出来，就挂在……挂在两仪殿外的告示栏上！对，就挂那儿！”
赵节见皇帝铁了心，知道再劝无用，只得哭丧着脸，领命而去。
接下来的几天，太极宫内掀起了一场无声的风暴。
“皇家尚膳分局”（原东宫小厨房）的招牌，以一种极其低调又极其刺眼的方式挂了起来。一张用上好宣纸书写、字迹却歪歪扭扭（据说是皇帝亲笔）的菜单，果然出现在了两仪殿外的告示栏上，与那些宣布官员任免、国家大政的正式公文并列，显得格格不入，又无比醒目。
菜单上的菜品名称简单粗暴，价格一目了然。除了皇帝钦点的糖醋鱼、锅包肉、水煮肉片，还增加了回锅肉、宫保鸡丁、鱼香肉丝等张胖子的拿手菜，甚至还有“麻辣兔头”、“夫妻肺片”这类在传统士大夫看来“不堪入目”的市井小吃。
起初，百官们对此嗤之以鼻，认为这是皇帝又一次荒唐的胡闹，无人问津。甚至有不少御史摩拳擦掌，准备就此上书，狠狠参劾皇帝一本。
然而，总有那么一两个胆大（或者嘴馋）的。某个寒门出身、怀念家乡味道的年轻官员，抱着试试看（以及讨好皇帝）的心态，偷偷下了单。第二天午时，当一名小内侍提着一个精致的、带有“皇家尚膳分局”标识的食盒，将一份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水煮肉片送到他值房时，那麻辣鲜香的味道瞬间征服了他，也征服了隔壁几个原本还在看笑话的同僚……
口碑，以一种病毒式的速度，在官员们私下交流中传播开来。
渐渐地，下单的人开始多了起来。从一些低阶官员，到部分中层官员，甚至……据说连某几位以古板着称的老臣，也在家人或门生的怂恿下，偷偷尝了尝那“离经叛道”的锅包肉，然后……便再也无法忘怀那酸甜酥脆的滋味。
“皇家外卖”业务，竟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悄然红火起来。每天午前，承恩殿附近都能看到拎着食盒、行色匆匆的内侍，往来于各衙署之间，成为太极宫一道前所未有的“风景线”。
然而，有人欢喜有人愁。
尚食局御膳房，这个掌管宫廷饮食数百年的权威机构，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和危机！
他们精心烹制的、符合礼制的御膳，竟然被皇帝弃如敝履！而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做“下里巴人”菜肴的东宫厨子，竟然摇身一变成了什么“分局总管”，还被允许给百官送餐，大把捞钱！这简直是把他们御膳房上下几百号人的脸面按在地上摩擦！
怨气在积累，怒火在燃烧。
终于，在“皇家外卖”上线半个月后，一场蓄谋已久的“罢工”，爆发了。
这天清晨，尚食局总管，一位在宫中侍奉了三代帝王、须发皆白的老宦官，带领着御膳房所有有品级的大厨、管事，几十号人，齐刷刷地跪在了承恩殿外，黑压压的一片！
他们没有哭喊，没有喧哗，只是沉默地跪着，低着头，用这种无声的方式，表达着最强烈的抗议！
当李承乾被赵节惊慌失措地禀报此事时，他正对着一份“外卖”营收账本（他自己画的表格）傻乐，计算着这个月能有多少“零花钱”进账。
闻听御膳房集体罢工，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果然来了”的表情，甚至还带着点……兴奋？
他放下账本，整了整衣冠（虽然依旧很随意），慢悠悠地踱出了承恩殿。
看着殿外跪了一地的御厨们，看着他们脸上那混合着委屈、愤怒和一丝倔强的神情，李承乾摸了摸下巴。
他没有发火，也没有训斥。反而蹲了下来，与那为首的尚食局总管平视，语气甚至带着点好奇：
“诸位……这是为何啊？”
老总管抬起头，老泪纵横，声音哽咽：“陛下！老奴等……等侍奉宫廷数十载，恪尽职守，从未有失！如今陛下……陛下另设庖厨，行商贾之事，置祖宗法度于不顾，弃我等忠心于敝履！老奴等……实在无颜再掌勺铲，恳请陛下……准许老奴等……归老田园！”
这话说得悲壮，带着以退为进的逼宫意味。
李承乾听完，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随即又变成了深深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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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拍了拍老总管的肩膀，用一种“你们怎么这么想不开”的语气说道：
“哎呀，朕当是什么大事呢！原来就是为这个？”
他环视了一圈跪着的御厨们，声音提高了一些：“你们觉得，朕弄那个‘外卖’，是嫌弃你们的手艺？”
众人沉默，但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难道不是吗？
李承乾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容：“非也，非也！朕不是嫌弃你们，朕是觉得……你们的才华，被这宫里的规矩给束缚住了！浪费了！”
他话锋一转，如同一个诱惑夏娃吃苹果的蛇：“你们难道就甘心一辈子，只做那些清汤寡水、中规中矩的菜？就不想学点新鲜的？做点……能让食客吃得大汗淋漓、拍案叫绝的东西？”
御厨们面面相觑，有些人的眼神里开始流露出些许动摇和……好奇。
李承乾见状，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他清了清嗓子，脸上露出了一个“朕今天心情好，就指点你们一二”的表情，朗声道：
“罢了罢了！看你们也挺不容易的。这样吧，朕今日，就破例教你们一道朕……嗯，朕冥思苦想出来的新菜！”
他对着赵节吩咐道：“去，准备一口大锅，多备些蔬菜、豆腐、肉片、还有……对了，多弄些辣椒和花椒来！”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大唐皇帝李承乾，卷起了他那月白常服的袖子，露出了两节白皙的手腕，走到了早已准备好的灶台前。
他像模像样地拿起锅铲，指挥着内侍们生火、烧水、切配菜。虽然动作略显生疏，但架势十足。
“看好了！”他一边往烧热的油锅里扔下一大把花椒和干辣椒，瞬间爆发出呛人又诱人的香气，一边大声讲解，“这道菜，名叫——‘麻辣烫’！精髓就在于这麻、辣、鲜、香！汤底要浓，食材要杂，火候要旺！吃起来，就是要够劲！够爽！”
浓郁的、前所未有的霸道香气，开始在承恩殿外弥漫开来，刺激着每一个人的嗅觉。跪在地上的御厨们，早已忘了罢工的初衷，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目瞪口呆地看着皇帝亲自下厨，听着那闻所未闻的烹饪理论……
一场原本严肃的宫廷抗议，就这样，被一锅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麻辣烫”，化解于无形。
而大唐皇帝的“吃货产业链”，则在这样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氛围中，愈发稳固地建立起来。至于天家威严？或许，在美食面前，本就不值一提。至少，在皇帝李承乾看来，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