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大典那场充满了强行、粗口和茫然失措的“闹剧”,终究是过去了。如同潮水退去,留下的是满地狼藉的现实,以及一个被强行按在帝国最高处、灵魂却似乎尚未归位的年轻皇帝。
次日,便是新皇临朝听政的第一日。
天色未明,太极殿内外的宫灯便再次彻夜不熄地亮起,只是那光芒,似乎也带上了一丝疲惫与沉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氛围,宫人们行走无声,连眼神交流都带着几分谨慎,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或者说,生怕触怒了那位以极其不寻常方式登基的新君。
李承乾几乎是被人从寝殿里“打捞”出来的。他依旧穿着那身明黄色的龙袍——这袍服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在了他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制性。只是原本应该笔挺庄重的袍子,此刻在他身上却显得有些皱巴巴,仿佛主人昨夜是和衣而卧,甚至可能是在地上滚了几圈。他脸上带着明显的倦容,眼下的乌青愈发深重,眼神涣散,像是还没从昨晚那场光怪陆离的梦中彻底清醒。
他没有再用拐杖。不知是那根紫檀木拐杖被内侍监“贴心”地收了起来,以免碍了“天颜”,还是他自己也懒得再去做那无用的姿态。反正,龙袍都穿上了,龙椅都坐过了,再拄着拐杖,除了显得更加滑稽之外,又能改变什么呢?
他被内侍们几乎是簇拥着,再次走向那座熟悉又陌生的太极殿。脚步虚浮,身形微晃,若非两旁有人看似搀扶实则架着,他或许真会在这平坦的宫道上绊倒。那身龙袍穿在他身上,不像威仪,倒像是一副过于宽大、将他淹没了的戏服。
再次踏入太极殿,那庄严肃穆的气氛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蟠龙金柱沉默矗立,百官早已按品阶肃立两班,鸦雀无声。唯有当他那略显凌乱的脚步声和拖曳的袍摆声响起时,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好奇,探究,疑虑,期待,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看好戏的意味。
李承乾对这一切恍若未觉。他麻木地被引导着,走上那九级御阶,然后,如同昨日重现一般,被身后那股无形的力量,轻轻一“按”,再次跌坐进那把冰冷、坚硬、雕满龙纹的紫檀木御座之中。
“砰。”
同样的闷响,同样的寒意透骨。
只是这一次,他的反应与昨日那瞬间的惊怒和茫然不同。他像是彻底放弃了抵抗,或者说,是彻底耗尽了所有挣扎的气力。
一坐下,他的身体便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般,极其自然地、软塌塌地向下滑去,最终形成了一个极其不雅、甚至可以说是大不敬的姿势——后背完全倚靠在冰凉的龙椅靠背上,脖颈失去了支撑,脑袋微微后仰,下巴抬起,视线涣散地投向大殿上方那描绘着日月星辰、华丽繁复的藻井。一条腿甚至还极其随意地向前伸了伸,使得那尊贵的明黄龙袍下摆,都堆叠出了一片难看的褶皱。
这哪里是正襟危坐、威临天下的帝王姿态?
这分明就是市井坊间,那些午后靠在墙根晒太阳、万事不挂心的老叟的“咸鱼瘫”!
“……”
下方肃立的百官,几乎能听到彼此倒吸凉气的声音!许多老臣的眼角开始剧烈抽搐,脸色由肃穆转为惊愕,再由惊愕转为难以置信的痛心!这,这成何体统?!这可是太极殿!是处理军国大事的庄严之地!陛下他……他怎能如此?!
然而,没有人敢出声指责。新皇昨日那石破天惊的粗口和今日这副惫懒模样,像是一层无形的屏障,让所有准备了一肚子谏言和规矩的老臣,都感到一种无处着力的憋闷。
站在百官最前列的长孙无忌,眉头早已拧成了一个死结。他看着御座上那个毫无坐相的外甥,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强行将那股怒火与失望压了下去。他深吸一口气,用眼神示意礼官。
礼官会意,硬着头皮,用带着颤音的腔调,高声道:“有——事——早——奏——无——本——退——朝——!”
冗长而公式化的唱喏,仿佛开启了一个与李承乾无关的世界。
各部官员开始依次出列,手持笏板,禀报着来自帝国四面八方的政务。漕运的疏浚,边境的屯田,某地祥瑞的出现,某州水患的赈济,突厥残部的动向,高句丽使臣的朝贡……一条条,一件件,关乎民生,关乎边防,关乎国运。
奏事的声音或洪亮,或低沉,或急切,或平稳,如同无数条信息汇成的河流,在这庄严的大殿内流淌。
然而,这一切声音,传入御座之上李承乾的耳中,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浓雾。
他依旧维持着那“咸鱼瘫”的姿势,目光涣散地“仰望”着藻井。那些关乎千万人生死的军国大事,那些繁琐复杂的政务条目,在他听来,如同夏夜池塘边聒噪的蛙鸣,嗡嗡作响,却无法在他那片荒芜的心湖里激起半点涟漪。
(关中粮价……涨了就涨了吧,反正饿不着朕……)
(边境摩擦……打就打吧,反正死不了朕……)
(祥瑞?呵,不过是地方官讨好新皇的把戏……)
他的思绪飘忽着,时而想起东宫庭院里那几株半死不活的玉兰,时而想起婉娘昨日担忧的眼神,时而……是掌心那半块早已化掉、只留下一点粘腻感的饴糖的残存记忆。
他甚至开始在心里默默计数,那藻井正中央的赤金盘龙,到底有多少片鳞甲?数到一半,乱了,便又从头开始。或者,研究起龙椅扶手上那条小龙嘴里含着的珠子,是什么材质?看起来灰扑扑的,一点都不亮。
他就这样神游天外,将底下那群帝国精英、股肱之臣的奏对,当成了催眠的背景音。偶尔,因为姿势太过放松,他甚至差点真的打起瞌睡,脑袋猛地一点,又瞬间惊醒,茫然地眨眨眼,然后继续他的“藻井研究”和“神龙鳞片计数”大业。
百官们奏事完毕,按照惯例,需要等待御座上的皇帝示下,或者由宰相汇总后提出初步处理意见,再请皇帝定夺。
然而,御座之上,一片沉寂。
只有那略显粗重、带着慵懒气息的呼吸声,隐约可闻。
长孙无忌的额角青筋开始突突直跳。他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新皇可以一时不适应,但不能一直如此!必须让他开口,必须让他参与到政务中来,哪怕只是形式上的!
他深吸一口气,手持笏板,上前一步,打破了那令人尴尬的沉默。他的声音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力度:
“陛下,”他朗声道,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再次拉回现实,“方才工部与户部所奏,关于营建东都洛阳宫室、以备巡幸及潜运之事,关乎国家大计,耗费颇巨,且牵动甚广。诸臣工意见不一,或言利在千秋,或言劳民伤财。此等大事,还需陛下……圣心独断。”
他将一个极其重大、也极其敏感的政治议题,直接抛给了御座上那位似乎还在梦游的皇帝。
迁都洛阳之议,自先帝时便已有之。支持者认为关中地狭,物产有限,漕运艰难,而洛阳地处中原,交通便利,可有效控制山东、江南财赋;反对者则认为营建宫室耗费巨大,且动摇国本,易生变故。此事牵扯各方利益,争论多年,确实是一个需要最高决策者拍板的难题。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了李承乾身上。连那些原本因他坐姿而痛心疾首的老臣,此刻也屏住了呼吸,想听听这位行为古怪的新皇,对此等军国大事,会作何决断。
大殿内,落针可闻。
李承乾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寂静和无数道聚焦的目光惊扰了。他那涣散的视线,终于慢悠悠地从藻井上挪开,极其缓慢地、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落在了下方躬身等待的长孙无忌身上。
他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那些激烈的争论、那些关乎国计民生的利弊分析,都只是他打盹时耳边飞过的几只蚊子。
然后,在百官无比期待(或者说忐忑)的注视下,他张开了嘴。
没有询问具体细节,没有权衡利弊,甚至没有表现出丝毫对这件事的兴趣。
他先是毫无形象地、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眼角甚至挤出了两滴生理性的泪水。
“啊——欠——”
这声哈欠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打完哈欠,他才用带着浓重鼻音、慵懒到极点的语调,慢吞吞地、仿佛只是在讨论今天早饭吃什么一般,抛出了那个让所有人瞬间石化的问题:
“洛阳……有胡辣汤吗?”
“……”
太极殿内,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百官们脸上的表情,从期待,到错愕,再到一种近乎荒诞的茫然,最后定格为一种极力压抑的、扭曲的古怪神色。
胡……胡辣汤??
那是什么东西??
一种……汤羹??
这跟迁都洛阳、营建宫室、掌控天下财赋……有半个铜钱的关系吗?!!
长孙无忌捧着笏板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红,仿佛下一秒就要喷出一口老血。他死死地盯着御座上那个依旧瘫坐着的、一脸“朕只是好奇”表情的外甥,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承乾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下方那一片死寂和无数道濒临崩溃的目光。他见长孙无忌不回答,便自顾自地、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慢悠悠地补充了后半句,为这个“军国大事”的讨论,画上了一个在他看来再合理不过的句号:
“没(胡辣汤)……就不去。”
“……”
“!!!”
完了。
这是此刻几乎所有大臣心中,不约而同升起的、充满了绝望的念头。
新皇的口味……不,是新皇的脑子……是不是真的……有点问题??!
一些原本还对这位年轻皇帝抱有一丝希望的大臣,此刻也彻底陷入了深深的绝望。而那些原本就心怀异志之人,眼底深处则掠过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混合着鄙夷和幸灾乐祸的光芒。
大殿之内,唯余死寂。
只有御座之上,那位刚刚以“胡辣汤”为由,否决(或者说压根没打算考虑)了迁都洛阳之议的新皇李承乾,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已经圆满解决,再次将涣散的目光,投向了头顶那片华丽而虚无的藻井,继续他未竟的“事业”。
一条彻头彻尾的“咸鱼”,被强行架上了烧得滚烫的油锅。
而这,仅仅是他皇帝生涯的第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