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那番混合着警告与最后通牒的话语,如同在已然不堪重负的骆驼背上,又添了至关重要的一根稻草。李承乾知道,自己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明目张胆地、彻头彻尾地“躺平”了。父皇日渐衰弱的身体和那沉甸甸的嘱托,舅舅那冰冷而现实的威胁,还有那些对治弟虎视眈眈的目光,都像无数条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逼迫他必须在那张他无比抗拒的太子宝座上,至少……摆出一个像样的姿势。
然而,让他就此收起所有棱角,兢兢业业、夙兴夜寐地投身于那浩瀚如海、琐碎如尘的政务之中,那更是绝无可能。于是,一种极具李承乾个人特色的、“被迫”营业下的“敷衍”艺术,应运而生。
首先体现在奏疏的批阅上。
东宫显德殿,那张属于太子的巨大紫檀木书案后,李承乾终于不再是常年空置。他每日辰时(虽然通常比其他大臣晚半个时辰)会准时出现在这里,像个被先生押着上课的顽童,满脸都写着不情愿。案头上,堆积如山的奏疏被内侍整理得一丝不苟,分类摆放。
他坐下,拿起最上面一份,是关于河北道某州春旱请求减免赋税的。他扫了一眼,提起朱笔,沉吟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仿佛在思考什么关乎国计民生的重大决策,最终,落笔三个龙飞凤舞、却毫无意义的大字:
“知道了。”
然后将奏疏往旁边一丢。
下一份,是兵部关于府兵轮换驻防的例行汇报。他这次更快,几乎是一目十行,随即批下:
“准。”
再下一份,是江南东道刺史弹劾当地豪强兼并土地的密奏,案情复杂,牵连甚广。李承乾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觉得有些麻烦,随即笔走龙蛇,写下了一句堪称万金油的批示:
“问房玄龄。”
仿佛房玄龄是他随身携带的万能解答器。
整整一个上午,他批阅奏疏的模式就在“知道了”、“准”、“问房玄龄”(偶尔也会换成“问长孙无忌”或“问李积”)这三者之间循环往复,偶尔遇到实在不知该如何“敷衍”的,便会添上一句“着有司议处”,完美地将皮球踢了出去。他的朱批,字数吝啬到了极致,内容空洞到了极点,与其说是批示,不如说是一种机械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盖章确认。
负责整理奏疏的中书舍人捧着那些被批阅过的文书,脸上的表情如同打翻了调色盘,精彩纷呈,却又不敢多言,只能低着头,默默地将这些承载着太子殿下“敷衍艺术”的奏疏,分门别类,送往该去的地方。
其次,体现在接见臣工上。
午后,按制,太子需接见一些有要事禀奏的官员。李承乾依旧端坐于主位,姿势倒是比批阅奏疏时端正了些,至少背是挺直的。但他那双眼睛,却很少聚焦在禀事的大臣身上,时而望着殿顶的藻井,仿佛在研究那繁复的花纹;时而盯着殿角的青铜仙鹤香炉,看着那袅袅青烟如何盘旋上升、最终消散于无形。
一位年迈的御史大夫,颤巍巍地禀报着关于整顿吏治、严惩贪腐的长篇大论,引经据典,言辞恳切。李承乾目光放空,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直到老御史说得口干舌燥,停下来期待地看着他时,他才仿佛骤然回神,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单音节:
“嗯。”
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赞同还是仅仅表示“我听见了”。
老御史愣了一下,试图进一步阐述其中的利害关系。李承乾听着,偶尔点点头,然后在他停顿的间隙,又飘出两个字:
“啊。”
带着点恍然大悟的腔调,却依旧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回应。
另一位将军禀报边关军镇粮草储备事宜,涉及到具体的数字和调配方案。李承乾听得似乎有些烦躁,微微蹙起了眉,不等那将军说完,便挥了挥手,用一种极其“信任”的口吻说道:
“你看着办。”
直接将决策权下放,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整个接见过程,他惜字如金,态度模糊,既不发怒,也不嘉许,更不给出任何明确的指示。让那些满怀期待或忧心前来禀事的大臣,如同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满腹的筹谋与谏言,都被他那“嗯”、“啊”、“你看着办”的太极推手化解于无形,最终只能带着一肚子的困惑与无奈,躬身退下。
这般景象,自然逃不过长孙无忌的眼睛。或者说,这本就在他的密切关注之下。
这一日,就在李承乾用一句“问李积”打发了又一份关于漕运事务的奏疏后,长孙无忌的身影出现在了显德殿门口。他没有立刻进来,而是站在门槛外,目光沉沉地扫过书案上那些被朱笔“点缀”过的文书,又落在李承乾那副神游天外、明显在敷衍了事的脸上。
他迈步走进,脚步声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他没有行礼,而是直接走到书案前,拿起一份刚刚被批了“知道了”的、关于关中蝗灾预警的紧急奏报,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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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他的声音压抑着怒火,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这便是您理政的方式吗?!‘知道了’?‘准’?‘问房玄龄’?‘你看着办’?!”
他将那份奏报重重地放回案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此乃军国要务,关乎民生社稷!岂能如此儿戏对待?!陛下将监国重担托付于您,是望您能砥砺前行,担起江山之重,而非让您在此……在此虚应故事,滥竽充数!”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失望与厉色。“殿下!这不行!绝对不行!”
李承乾被这突如其来的疾言厉色惊得抬起了头。他看着舅舅那因愤怒而显得有些狰狞的面孔,看着那份被摔在案上的奏疏,心中那点因被迫营业而产生的烦躁和逆反情绪,也骤然升腾起来。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低头不语或出言辩解,反而向后靠进了椅背,双手一摊,脸上露出了一个混合着无辜、惫懒甚至还有一丝挑衅的表情。他用一种极其理所当然、甚至带着点“你们怎么都不懂”的语气,慢悠悠地回道:
“舅舅,何必动怒?”
他指了指那些奏疏,又指了指自己,理直气壮地:
“我这叫——‘垂拱而治’,懂?”
他刻意拖长了“垂拱而治”四个字的音调,仿佛在吟诵某种高深的治国哲理。
“圣贤有云:‘无为而治,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他甚至还摇头晃脑地引用了一句,虽然用在此处不伦不类,“我如今坐在这东宫之位上,不横加干预,不妄作主张,充分信任诸位贤臣,让你们各司其职,发挥所长。这难道不是为君之道的一种极高境界吗?怎么到了舅舅嘴里,就成了儿戏,成了滥竽充数?”
他摊着手,眼神清澈(伪装出来的)地看着长孙无忌,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
长孙无忌被他这番强词夺理、偷换概念的诡辩气得几乎要七窍生烟,指着李承乾,你了半天,却发现自己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驳斥这混账逻辑!垂拱而治?那是在天下大定、贤臣满朝的前提下!如今陛下病重,朝局暗流涌动,太子居然想用“垂拱”来逃避责任?!
然而,李承乾根本不给他发作的机会。说完这番话,他便重新拿起一份奏疏,低下头,再次沉浸到他那套“知道了”、“准”、“问xx”的循环作业中去,用实际行动表明,他就是要将这种“敷衍式”的“垂拱而治”进行到底。
长孙无忌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看着外甥那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侧脸,一股巨大的无力感与深切的忧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知道,太子这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进行着最后的、消极的抵抗。
而这,对于这个庞大的帝国而言,绝非幸事。
殿内的气氛,再次凝固,只剩下李承乾朱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长孙无忌那沉重得仿佛能压垮人心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