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那句“随你吧”,如同在紧绷的琴弦上轻轻一抚,余音袅袅,却并未带来真正的松快,反而让东宫的氛围陷入了一种更深的、无所适从的凝滞。李承乾像是被抽走了所有与人争辩、乃至与人正常交流的力气,整日里越发沉默,除了必要的露面,便是将自己关在殿内,与那条日益不驯的伤腿以及满架子“不入流”的话本为伍。
然而,少年人的心性,终究难以在长久的死寂中安居。那股无处宣泄的精力,那份被压抑的、渴望被看见、被理解(哪怕是以一种离经叛道的方式)的冲动,如同地底奔突的岩浆,总在寻找着喷发的出口。
这夜,月色尚好,清辉透过云层,为森严的宫阙披上一层朦胧的纱衣。东宫深处,却灯火通明,与这静谧的夜色格格不入。李承乾心血来潮,下令设宴。并非招待朝臣属官,也非兄弟亲王,受邀的,只有他身边那几个最“知趣”、最能陪他胡闹的伴当,如赵节之流,外加太常寺几位以技艺精湛、同时也最懂得看眼色、嘴巴最严着称的乐工歌姬。
宴设在一处临水的暖阁,四面轩窗洞开,晚风带着池荷的清气穿堂而过,吹散了夏末的余热。案几上摆满了珍馐美馔,金樽玉液,但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主位上的太子所吸引。
李承乾斜倚在锦缎软枕上,一条腿不甚雅观地蜷着,另一条则随意伸展。他并未穿戴正式的冠服,只着一件宽松的暗纹紫袍,墨发也未束冠,仅用一根玉簪松松挽住,几缕散发垂落额前,衬得他脸色在灯光下有种异样的苍白与亢奋。
他先是命乐工演奏了几支时下流行的宫廷雅乐,那庄重典雅的旋律在暖阁中回荡,却似乎与他周身散发出的那股躁动不安的气息毫不相容。他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眉头越皱越紧。
“停!”他忽然扬手,打断了正在演奏的《春莺啭》。
乐声戛然而止。乐工歌姬们惶惑地停下,垂首待命。赵节等人也停下了觥筹交错,小心翼翼地看着太子。
李承乾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即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对领头的乐工招了招手:“你,过来。”
那乐工年约四十,面容清癯,是太常寺中掌教习的博士,姓苏,技艺高超,人也机敏。他连忙趋步上前,躬身听令。
“苏博士,”李承乾的声音带着一丝酒后的沙哑,眼睛却亮得惊人,“那些老调子,听得人耳朵起茧。孤这儿有几个新调,你按孤哼的,给谱出来,试试看。”
新调?苏博士心中一凛,不敢多问,只恭敬道:“谨遵殿下令,请殿下示下。”
李承乾闭上眼,似乎在回忆什么,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打节拍,然后,他张开嘴,用一种算不上优美、甚至有些跑调,却带着一种奇特韵律和慵懒腔调的嗓音,断断续续地哼唱起来。
他哼的旋律,与当下所有的官调、商调、角调、徵调、羽调都迥然不同,节奏更为自由,甚至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时而悠长如叹息,时而短促如絮语,音符的起伏转折,全然不依常法。
苏博士凝神细听,额头渐渐渗出细汗。他凭借多年的乐理修养,勉强捕捉着那些零散的音符,手指在空中虚划,试图将其归入已知的音律体系,却屡屡失败。这太子的“新调”,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好不容易,李承乾哼完了一段,睁开眼,带着几分期待和几分恶作剧般的得意看向苏博士:“如何?记下了吗?”
苏博士擦了擦汗,艰难道:“殿下……此调……颇为新奇,臣……勉力一试。”他回到乐工中间,与几位乐师低声商议,凭借超凡的音乐记忆力和技艺,反复调试丝竹管弦,磕磕绊绊地,竟真将那古怪的旋律还原了七八分。
当那陌生的、带着几分忧伤又几分不羁的曲调在暖阁中响起时,所有人都愣住了。赵节等人面面相觑,只觉得这调子听着别扭,却又莫名有种抓人心魄的力量。歌姬们更是茫然,不知该如何应和。
李承乾却听得眼睛越来越亮,仿佛终于找到了某种共鸣。他猛地坐直身体,抚掌笑道:“对!就是这个味道!来,配上词,唱!”
他清了清嗓子,也不等乐工完全熟练,便随着那再次响起的、依旧有些生涩的伴奏,用一种半吟半唱、带着浓厚个人色彩的语气,开口念道:
“床前——明月光——”
声音拖得老长,带着点戏谑。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他抬起头,真的望了望窗外的月亮,然后猛地低下头,砸了咂嘴,用一种极其生活化、甚至带着点无赖气的语调接上:
“低头——想喝烫——”
“……”
暖阁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丝竹声因为乐工的惊愕而再次中断。歌姬们掩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赵节等人想笑又不敢笑,表情扭曲。就连伺候在角落里的内侍,也都把头埋得低低的,肩膀微微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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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喝烫?”苏博士以为自己听错了,壮着胆子,声音发颤地确认,“殿下,这……这‘想喝烫’……是何雅意?臣……愚钝,未曾听闻此典。”
李承乾看着满座惊愕茫然的表情,非但不恼,反而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孩子,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几乎喘不过气,连那条伤腿都跟着抽搐。笑了好一阵,他才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花,用看土包子的眼神瞥着苏博士:
“雅意?什么雅意!‘想喝烫’就是想喝热汤!热乎乎的汤!懂了没?这大晚上的,看着月亮,肚子饿了,想喝碗热汤,不是很正常吗?非要‘思故乡’?孤就在东宫,思什么故乡?”
他理直气壮,甚至带着点“尔等凡人岂懂我境界”的嚣张。
苏博士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浸淫礼乐一辈子,从未听过如此……如此直白粗鄙,却又让人无法反驳的“诗”。将李太白的千古名句,篡改成了深夜觅食的牢骚?这……这简直是……
然而,太子殿下显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他兴致勃勃,又接连“创作”了几首。有的将边塞诗的苍凉,改成了对长安美食的怀念;有的将田园诗的闲适,改成了对不用上朝睡懒觉的向往;还有的,干脆就是些韵律古怪、词句俚俗、意义不明的小调,什么“对影成三人,凑桌打马吊”,什么“人生得意须尽欢,红烧蹄髈使劲端”……
他哼得兴起,也不管乐工们是否能跟上,是否能理解。他仿佛沉浸在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光怪陆离的音乐世界里,那里没有储君的枷锁,没有父皇的期望,没有二哥的《括地志》,没有腿疾的疼痛,只有这些荒诞不经、却让他感到无比畅快的旋律和词句。
苏博士和乐工们汗流浃背,拼尽全力去捕捉、去模仿那些闻所未闻的“太子新调”。丝竹声时而顺畅,时而磕巴,伴随着李承乾那带着醉意、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吟唱,在这东宫的夜色中,交织成一曲极其诡异、却又莫名生动的乐章。
赵节等人起初还觉得尴尬怪异,但几杯酒下肚,又被太子那不管不顾的癫狂状态所感染,渐渐也放开了,开始跟着胡乱打拍子,甚至在某些特别俚俗的句子处哄笑起来。
暖阁内,气氛变得热烈而……扭曲。
李承乾唱得脸颊泛红,额角见汗,他抓起酒壶,又灌了一口,然后重重放下,看着眼前这群被他这“现代歌单”(虽然他并不知道这个词)弄得晕头转向、却又不得不奉承陪笑的臣属与乐工,心中涌起一股病态的满足感。
看吧,这就是孤的“学问”!这就是孤的“雅趣”!你们不懂,没关系,孤自己懂就行!
他不需要那些宏大的地理志,不需要那些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他只需要在这深宫之夜,用这些无人能懂的怪调,唱出他“想喝烫”的真实欲望,唱出他所有被压抑的、琐碎的、不堪的,却属于他李承乾自己的悲喜。
月色西沉,宴席终散。乐工歌姬们如蒙大赦,却又带着满脑子的“想喝烫”和古怪旋律,晕乎乎地退下。赵节等人也搀扶着酩酊大醉、又哭又笑的太子,安置他歇下。
东宫再次沉寂下来。只有那轮明月,依旧静静悬在天际,冷漠地注视着这座宫城里,一个少年储君用荒诞谱写的、无人理解的孤独夜曲。而那首被篡改的《静夜思》,仿佛一个隐秘的烙印,留在了这个夜晚,也留在了李承乾愈发偏离轨道的命运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