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三年的夏末,长安城被一场盛大的学术庆典所点燃。魏王府邸,车水马龙,冠盖云集,连宫中的内侍监都亲自前来,宣示着圣人的关注。历时三载,耗费钱粮无数,由魏王李泰主持编纂的宏篇巨着——《括地志》,终于宣告完成。
这是一部雄心勃勃的地理总志,旨在“囊括四海,并吞八荒”,记录大唐疆域及周边藩属的州县建置、山川形胜、风俗物产、古今事迹。全书卷帙浩繁,体系严密,堪称前无古人的壮举。
进献之日,两仪殿内庄严肃穆。李泰一身亲王常服,意气风发,指挥着数十名属官和内侍,将一套套以紫檀木匣盛放、以金线装订的《括地志》初版,恭敬地呈送至御阶之前。那堆积如山的书卷,散发着新墨与檀木混合的沉郁香气,仿佛一座具象化的知识丰碑。
“父皇,”李泰的声音因激动而略显颤抖,他深深叩首,“儿臣幸不辱命!此《括地志》凡五百五十卷,序略五卷,详载我大唐十道三百五十八州、一千五百五十一县之地理沿革、山川险隘、物产风俗。儿臣与诸位学士,三年来夙兴夜寐,考据典籍,参核方志,不敢有丝毫懈怠,唯愿此书能裨益圣治,光耀大唐!”
李世民从御座上站起,缓步走下台阶。他抚摸着那光滑微凉的檀木书匣,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激赏与欣慰。他随手翻开一册,里面是工整的小楷绘制的精细地图,辅以详尽的文字注释,其用心程度,远超他预期。
“好!好!泰儿,尔此番真是立下了不世之功!”李世民龙颜大悦,声震殿宇,“此书体大思精,包罗万象,实乃国之瑰宝!传朕旨意,魏王李泰,主编《括地志》有功,赐绢万匹,黄金千镒,增封邑八百户!参与编纂之学士、官员,各有厚赏!将《括地志》抄录副本,藏于秘阁,颁行天下州府,以为圭臬!”
圣眷如潮水般涌向李泰。他再次叩首谢恩,眼角余光扫过殿中那些羡慕、敬佩、或是隐含忧虑的目光,心中充满了志得意满。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部书,更是他争夺储位最沉重、最华丽的一枚筹码。学问,有时候比刀剑更能杀人于无形。
盛大的献书仪式结束后,李世民特意在宫中设宴,款待李泰及主要编纂人员。宴会极尽奢华,笙歌曼舞,觥筹交错。李泰无疑是全场最耀眼的焦点,他周旋于公卿大臣之间,谈笑风生,引经据典,风头一时无两。
而在这场专为李泰和他的《括地志》举办的庆典边缘,太子李承乾显得格格不入。
他来得不早不晚,坐在李世民下首属于自己的位置上,神情淡漠,仿佛周遭的热烈都与他无关。他慢条斯理地品着杯中御酒,对那些围绕李泰的赞誉之词充耳不闻,只有当李世民亲自褒奖李泰时,他才微微抬起眼皮,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旋即又恢复成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宴会进行到一半,气氛愈加热烈。李泰志得意满,命人将一套特别制作、装帧最为华美的《括地志》样本抬到殿中,供群臣近距离观赏。众人围拢过去,啧啧称奇,赞不绝口。
李承乾这才仿佛被勾起了一丝兴趣,他放下酒杯,拖着那条不甚便利的腿,慢悠悠地踱了过去。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簇拥着李泰追问细节,而是径直走到那堆书卷前,随手拿起一册,漫不经心地翻看起来。
他的动作随意,甚至带着点轻慢,与周围庄重赞叹的氛围形成了鲜明对比。李泰正被几位大臣围着,见状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换上温文尔雅的笑容,看着自己这位“不识趣”的兄长。
李承乾翻看的,恰好是涉及东南沿海及海外诸藩的一卷。他的目光在地图上那些勾勒出的岛屿和标注的名称上快速扫过,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书页。
忽然,他的手指在东海某处停了下来。那里按照当时的认知,标注了几个小岛,名称模糊,细节缺失。
李承乾抬起头,看向被众人簇拥的李泰,声音不高不低,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青雀(李泰小名),”他用了兄弟间略显亲昵的称呼,语气却平淡得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你这图……画得倒是精细,不过,好像漏了个地方。”
殿内微微一静。李泰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旋即恢复自然,带着学者般的谦和与疑惑:“哦?太子殿下博闻强识,不知愚弟遗漏了何处?还请指教。”他话语恭敬,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警惕与不以为然。他不信他这个一向不学无术、近来更是沉迷“奇技淫巧”的兄长,能挑出他集天下学者之力、耗时三年才完成巨着的错处。
李承乾仿佛没看到他眼中的质疑,用指尖在那片空白海域点了点,慢悠悠地说:“这里,东海再往东,应该还有个不小的岛国,叫‘倭国’,或者……‘扶桑’?嗯,就是前朝那般,遣使来过,自称‘日出之处’的。”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什么,然后补充道,声音里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预言般的笃定:“别看这岛国如今偏安一隅,时不时来朝贡,学点东西回去。依孤看啊,其民性狡黠,隐忍善学,又带几分凶悍偏执。现在是不起眼,以后……怕是会闹腾出点事情来。你这《括地志》既然是‘括地’,把它漏了,总归是不太完整。”
话音落下,满殿皆寂。
倭国?扶桑?
在场的不少博学大臣自然是知道的。前隋乃至本朝贞观初年,确实有倭国遣隋使、遣唐使前来朝贡学习,但其国远在海外,被视为蕞尔小邦,在“天朝上国”的语境下,其重要性远不如西域、吐蕃甚至高句丽。将其详细标注在《括地志》这等巨着上,似乎并非必要。
太子殿下怎么会突然提到这个?还说什么“以后会闹腾”?
这口气,不像是在讨论地理,倒像是在……未卜先知?
李泰脸上的谦和笑容几乎挂不住了。他耗费无数心力编纂的巨着,在如此盛大的场合,被太子以一种近乎轻佻的方式指出“遗漏”,而且这遗漏并非事实错误,更像是一种吹毛求疵,甚至带着点危言耸听的意味。这让他感觉像吞了只苍蝇般难受。
“……太子殿下是从何处得知,这倭国日后会……闹腾?”李泰勉强维持着风度,语气却不由得带上了一丝生硬和质疑,“《括地志》编纂,所依皆是前代典籍、州县图经、使者见闻,力求翔实可信。倭国远悬海外,交往不频,其国情民风,难以详查。殿下所言,恕泰愚钝,不知出自何典?莫非是殿下近日博览群书,偶有所得?”
他将“偶有所得”几个字咬得微微重了些,暗示李承乾此言无据,不过是信口开河,意在搅局。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承乾身上,包括御座上的李世民,也微微眯起了眼睛,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
李承乾面对李泰隐含锋芒的反问和众人探究的目光,却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他将手中的书册合上,随意地放回原处,仿佛刚才只是说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
“典?”他轻轻拍了拍书匣,发出沉闷的响声,目光掠过李泰那强压着不满的脸,又扫过御座上面无表情的父亲,最后落向殿外那片被夕阳染红的天空,语气飘忽,带着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没什么典,孤就是……随口一说。许是梦里瞧见的吧,谁知道呢?”
他不再看李泰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也不再理会周围惊疑不定的目光,拖着那条腿,慢悠悠地踱回自己的座位,重新拿起那杯仿佛永远喝不完的酒,将自己再次隔绝于这场为他弟弟举办的盛宴之外。
殿内的气氛,却因他这“随口一说”和那句“梦里瞧见”,变得微妙而复杂起来。《括地志》的光芒依旧耀眼,魏王的功绩依旧确凿,但太子那轻飘飘的话语,却像一根无形的刺,扎进了某些人的心里。
尤其是李泰,他捧着那套象征着无上荣光的《括地志》,却再也感觉不到最初的纯粹喜悦。李承乾那句话,连同他那副惫懒又神秘的神情,如同一个不和谐的幽灵,在他的庆功宴上盘旋不去。
倭国?闹腾?
荒谬!
他在心中冷笑,却无法完全驱散那一丝由“未来”二字带来的、隐隐的不安。而李承乾,则在一片重新响起的、略显克制的喧闹中,独自品咂着杯中物的辛辣,也品咂着那份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搅动了风云后的孤寂与快意。他改变不了《括地志》的颁行,也阻止不了李泰借此邀宠,但他至少,留下了一颗关于“未来”的种子。这颗种子是否会发芽,他并不知道,也不甚关心。他只是,不想让这场盛宴,进行得那么圆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