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两仪殿，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棂，将殿内映照得一片明亮。例行议事已近尾声，几位重臣——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等——正准备告退。御座之上的李世民，今日眉宇间却似乎比往日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轻快的意味。
他端起内侍奉上的温茶，呷了一口，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阶下众臣，仿佛忽然想起什么趣事般，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用一种刻意放缓、带着几分随意，却又足以让每个人都听清的语气，开口说道：
“近日，东宫那边，倒是出了件趣事。”
众臣闻言，皆停下动作，恭敬地望向皇帝，心中暗自揣测。东宫？趣事？莫非太子殿下又弄出了什么新的“荒唐”举动？
却听李世民继续道，语气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于展示自家孩子取得了某种意外成就的“炫耀”：
“前几日，于志宁请了国子监的王博士去考较太子算学。王博士出了道‘鸡兔同笼’的题，头三十五，足九十四。”他顿了顿，目光在房玄龄、杜如晦脸上掠过，仿佛在欣赏他们即将出现的惊讶表情，“你们猜怎么着？”
他并没有卖太久关子，随即便带着几分得意揭晓了答案：“王博士题目刚念完，话音还没落呢，承乾那小子，竟脱口而出——‘鸡二十三，兔十二’！分毫不差！”
“哦？”
“竟有此事？”
房玄龄和杜如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他们深知王博士的算学造诣，那道题虽非极难，但也绝非可以瞬间心算得出。太子这般速度，确实骇人听闻。
长孙无忌眼中则是精光一闪，心中念头飞转。
李世民将众臣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那份隐秘的愉悦感更盛了几分，他仿佛不经意地补充道，语气轻描淡写，却字字清晰：
“连王博士当时都惊住了，连连追问他是如何算的。你们猜那小子怎么说？”他模仿着李承乾那副惫懒的腔调，“他说——‘数数脚不就知道了？’还当场给王博士讲了一遍他那‘数脚’的法子。据王博士后来说，此法……嗯，别出心裁，化繁为简，连他都自愧弗如，直言太子于算学一道，堪称奇才。”
他将“奇才”二字稍稍加重，虽然脸上依旧保持着帝王的矜持，但那微微上扬的眉梢和眼中一闪而过的光彩，却泄露了他内心真实的情绪——那是身为父亲，看到儿子展现出非凡才能时，无法完全掩饰的骄傲与自豪！
看！这就是朕的嫡长子！或许行事荒唐了些，但这份机敏与才智，岂是寻常人能及？便是你们这些以学问着称的重臣，恐怕也未必能在那电光石火间，想出如此巧妙的解法吧？
这一刻，他仿佛暂时忘却了李承乾所有的“不堪”，只沉浸在这份突如其来的、关于儿子“天才”的认证所带来的快意中。
殿内一时间寂静无声。几位重臣都能感受到陛下语气中那不同寻常的意味。房玄龄率先反应过来，躬身道：“太子殿下聪慧过人，能于算学有此造诣，实乃陛下洪福，大唐之幸。”
杜如晦也连忙附和。长孙无忌则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更深的思量。
这番在臣子面前不动声色的“炫耀”，让李世民的心情舒畅了不少。然而，当众臣退去，殿内只剩下他一人时，那份因“炫耀”带来的短暂愉悦，很快便被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眉头重新蹙起。想起李承乾那副对经史子集避之唯恐不及、却对这些“奇技淫巧”一点就通的德行，一股无名火又隐隐升腾起来。
“不成器的东西！”他低声骂了一句，不知是在骂儿子，还是在骂这让他捉摸不透的局面。
傍晚时分，李承乾被传召至两仪殿。他依旧是那副松松垮垮的样子，行礼也带着几分敷衍。
李世民看着他就来气，沉着脸，将王博士那份满是赞誉的奏报摔在他面前，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
“看看！王博士把你夸上天了！‘算学奇才’！你好大的能耐！”
李承乾捡起奏报，扫了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还有点“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无所谓，嘟囔道：“儿臣就是随口一蒙……”
“蒙？你蒙一个给朕看看！”李世民见他这副态度，火气更旺，猛地一拍御案，“朕告诉你！别以为会算几道题就了不起了！这些都是‘小道’！是‘末技’！于治国平天下有何大用？！”
他站起身，走到李承乾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厉声训斥，仿佛要将白天在臣子面前那份隐秘的骄傲彻底碾碎：
“你是大唐的太子！未来的皇帝！你的根基，在经史，在圣贤之道！是《论语》！是《孟子》！是《礼记》！是明白何为仁政，何为民心，何为君臣父子之纲常！而不是整天沉迷于这些数脚指头、斗蛐蛐、玩木头的勾当！”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带着帝王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从明日起，给朕好好读《论语》！朕会让于志宁每日检查！若再敢懈怠，整日搞这些不上台面的‘小道’，朕绝不轻饶！听见没有？！”
李承乾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默默地擦了擦脸，低着头，瓮声瓮气地应道：“儿臣……听见了。”
那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悔改，只有认命般的敷衍。
李世民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只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胸中憋闷得更厉害了。他烦躁地挥挥手：“滚！给朕滚回去好好反省！”
李承乾如蒙大赦，立刻转身就走，脚步飞快，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什么麻烦。
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李世民无力地坐回龙椅，揉着发痛的额角。殿内烛火摇曳，将他独自一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一边是理智告诉他，储君必须敦品励学，熟读经史，那些算学工巧终究是旁门左道，难登大雅之堂，承乾如此行径，绝非社稷之福。他必须严厉斥责，将其引回“正道”。
另一边，内心深处，却又无法完全抹去白天那一刻，当众臣听闻儿子“算学奇才”时，自己心中那份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惊讶与骄傲的悸动。那是一种“看，我的儿子并非蠢材，他有着你们想象不到的聪慧”的隐秘满足感。
这种矛盾，撕扯着他。他既希望儿子是个循规蹈矩、符合所有人期待的“合格”储君，又似乎在潜意识里，对儿子身上那种打破常规、不走寻常路的“灵气”或曰“歪才”，存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欣赏。
“承乾啊承乾……”他望着殿顶华丽的藻井，发出一声无人能懂的叹息，“你究竟……要让朕拿你怎么办才好？”
是严加管束，磨平他所有的棱角，让他变成一个合格的、却也可能是平庸的继承人？
还是……任由他这般“歪”下去，或许能歪打正着，闯出一条谁也无法预料的路？
这个问题的答案，连他自己，也找不到。
而此刻的李承乾，早已将父亲的斥责抛诸脑后，溜回了他的藏书楼秘密基地。他点燃灯烛，摊开那张藏在佛经里的自行车齿轮改进图，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论语》？
哪有研究怎么让轮子转得更快来得有趣。
父皇的矛盾与焦虑，他并非全然不知。但那与他何干？他只想在这有限的自由里，按照自己的方式，“歪”着活下去。至于那条被无数人寄予厚望的“正道”，他早已……敬而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