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佳节，月满人间。皇宫内苑，太极殿中，灯火辉煌，丝竹悦耳，一场皇室家宴正在进行。
殿内觥筹交错，气氛融融。李世民与长孙皇后并坐于上首，诸位皇子、公主依序而坐，难得地齐聚一堂。李世民今日心情颇佳，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与身旁的长孙皇后低声交谈几句，又偶尔考校一下几个年幼皇子的功课，享受着这难得的天伦之乐。
李承乾坐在皇子席位的首位，面前案几上摆满了珍馐美馔和御酿佳肴。他穿着太子常服，外面却极不合时宜地、松松垮垮地罩着那件玄色云纹护膝，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却也无人敢置喙——谁都知道那是皇后娘娘亲手所制，太子殿下珍视非常。
他安静地坐着，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与这热闹氛围格格不入的疏离浅笑，看着弟妹们嬉笑，看着父皇母后偶尔投来的、带着关切与复杂意味的目光。家宴，亲情，这本该是温暖的场景，落在他这承载了千年记忆和既定悲剧命运的眼中，却平添了几分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尤其是看到坐在他不远处、正与身边侍从低声笑语、显得意气风发的魏王李泰时，那种历史的荒谬感更是挥之不去。
酒过三巡，宴席气氛愈加热烈。有皇子起身向父皇母后敬酒，有公主献上精心准备的歌舞。轮到李承乾时，他并未像其他人那样说些吉祥祝福的套话，只是默默举起酒杯，对着上首的父母示意了一下，便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却透着一股难言的沉默。
李世民看着他，目光微动，却也没说什么。
或许是觉得这宴席太过无聊，或许是心中积郁需要找个由头发泄，又或许……是刻意想巩固自己“惫懒”、“不通世务”的形象，李承乾忽然做出了一个令人侧目的举动。
他不再小杯浅酌，而是直接伸手，将案几上一个小巧精致的酒坛捞了过来，拍开泥封，竟对着坛口，仰头便“灌”！
“太子哥哥！”
“殿下！”
几声低呼同时响起。几位年幼的公主掩口惊呼，李泰眼中闪过惊诧和一丝看好戏的神情，就连上首的长孙皇后，也微微蹙起了秀眉，担忧地看向儿子，又侧头看了看李世民。
李世民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他看着李承乾那近乎失态的“豪饮”举动，眉头蹙起，眼中已有不悦凝聚。身为太子，在家宴之上如此行径，成何体统！
然而，谁也没有注意到，李承乾在举起酒坛“猛灌”的同时，宽大的太子袍袖极其巧妙地遮掩了下半部分脸庞和脖颈，大部分澄澈的酒液，并未真正入喉，而是顺着倾斜的角度，悄无声息地浸入了他早已准备好的、内衬吸水性极好棉布的袖口之中。只有少许酒水沾湿了他的唇角和前襟，营造出酣畅淋漓的假象。
一坛酒“饮”尽，李承乾将空酒坛往案几上重重一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抬手，用那已然湿了大半的袖口，胡乱地擦了擦嘴，脸上瞬间飞起两团不正常的红晕（一部分是憋气，一部分是刻意运功逼出的），眼神也开始变得“迷离”起来，身子微微摇晃，俨然一副醉醺醺的模样。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脚步虚浮，差点带倒身后的坐垫。旁边侍立的宫人吓得连忙上前想要搀扶，却被他一把推开。
“唔……好酒！好月色！”他含糊地嚷着，声音比平时大了许多，带着醉汉特有的腔调。然后，在满殿或惊愕、或担忧、或鄙夷、或好奇的目光注视下，他抬起手臂，手指颤巍巍地指向殿外那轮悬挂在墨蓝天幕上、皎洁如银盘的中秋圆月，咧开嘴，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对着御座上的李世民大声道：
“父……父皇！您……您快看！看那月亮！又大……又圆……”他打了个酒嗝，继续用那种天真又混账的语气说道，“像不像……像不像尚食局刚出炉的、撒了芝麻的……胡麻烧饼？儿臣……儿臣看着就饿了！”
“……”
一瞬间，整个太极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烧……烧饼？
太子殿下，在皇家中秋盛宴上，指着象征团圆、皎洁、高悬天际的明月，说它像……烧饼？
几位注重礼仪的老宗室王爷，胡子都气得翘了起来。于志宁若是在场，怕是能当场晕过去。李泰先是一愣，随即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显然是在极力压抑着几乎要冲口而出的笑声，心中更是鄙夷：果然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几杯酒下肚就原形毕露！
长孙皇后以袖掩口，轻轻咳嗽了两声，眼中担忧更甚。
李世民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一股怒火直冲头顶！混账东西！平日里言行无状也就罢了，在这等家宴场合，竟敢如此亵渎明月，口出秽言，简直……简直丢尽了皇家的颜面！
“李承乾！”他猛地一拍面前的案几，震得杯盘作响，声音如同寒冰，“放肆！胡言乱语，成何体统！还不给朕滚下去醒酒！”
帝王之怒，如同实质，压得殿内众人噤若寒蝉。
然而，处于“醉酒”状态的李承乾，似乎完全感受不到这份雷霆之怒。他被李世民吼得一缩脖子，脸上露出些许委屈的神情，撅着嘴，嘟嘟囔囔：“本来……就像嘛……又圆又香……还不让人说……”他一边嘟囔，一边身子晃得更厉害，眼看就要软倒在地。
就在这混乱之时，李世民看着他这副醉态可掬、又带着点孩子气委屈的模样，尤其是目光扫过他膝上那显眼的、皇后亲手缝制的护膝，以及他那因为“醉酒”而泛红、显得比平日脆弱几分的脸颊，心中那滔天的怒火，不知怎的，竟奇异般地消散了一小半，转而涌起一股无奈又好笑的情绪。
这小子……到底是真醉还是假醉？若是装的，这演技倒也逼真。若是真醉……罢了，跟一个醉鬼，尤其是一个腿脚不便、还惦记着母亲做的护膝的醉鬼，计较什么？
他终究是自己的嫡长子。
李世民重重地哼了一声，脸上的怒容未消，却对着旁边侍立的内侍监王德挥了挥手，语气依旧不善，但内容却已变了：“还愣着干什么？没看见太子醉成什么样子了？扶他下去！给他弄点醒酒汤！”
王德连忙应下，指挥两个小内侍上前，一左一右搀扶住“摇摇欲坠”的李承乾。
就在李承乾被搀扶着，脚步踉跄地即将走出殿门时，李世民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目光扫过他因酒水浸湿而显得有些单薄的衣袍，以及那被夜风吹起的发丝，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侧过头，用只有近旁几人能听到的声音，对另一个贴身宫人低声吩咐了一句：“夜里风凉，去，把朕那件玄狐裘皮的披风拿来，给他披上，莫要着了风寒，回头又说是腿疾复发。”
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关切。
宫人领命，立刻取来一件华贵温暖的玄狐皮披风，小跑着追出殿外，仔细地披在了李承乾的肩上。
被搀扶着走在清凉的夜风里，肩头骤然落下的、带着帝王常用龙涎香气的温暖披风，让李承乾“醉醺醺”的身体微微一顿。
他低下头，将半张脸埋进那柔软而昂贵的狐裘之中，借着“醉酒”掩饰，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复杂的弧度。
烧饼像月亮……这拙劣的表演，这刻意营造的“痴傻”形象，果然让老头子又是生气，又是……心软了么？
还有这件披风……
他任由内侍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东宫走去，身后太极殿的喧嚣与光华渐渐远离。皎洁的月光洒满宫道，清冷如霜。
他抬起头，望向那轮被自己比作“烧饼”的明月，眼中哪里还有半分迷醉，只剩下一片清明冷冽，以及一丝计谋得逞后的淡淡嘲讽。
这家宴，这月光，这看似荒唐的“醉态”，皆是他在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中，落下的一颗棋子。
只是，肩头那件披风传来的暖意，却似乎比他预想的，要更真切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