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面具人离开河岸后，几个起落便来到城中一处不起眼的三层小楼。
楼前无匾无牌，只檐下挂着一盏青皮灯笼，灯罩上写着一个“讯”字。
推门而入，厅内灯火通明。
四面墙上挂满了卷轴、地图，中央长桌上摊着各地传来的密报。几个青衣人正在整理文书，见面具人进来，齐齐起身：“堂主。”
面具人摘下面具，露出一张俊朗面容，看起来不过二十四五岁年纪，眉眼温和，却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从容气度。
正是百晓堂堂主，姬若风。
“南诀死士入城了。”
姬若风走到长桌前，拿起一份刚送到的密报，“十八人，分三组，已潜伏三日。”
一个青衣人皱眉：“堂主，可要通知琅琊王？”
“不必。”姬若风摇头，“萧若风现在焦头烂额，既要整军，又要安抚雷梦杀，这点小事不必烦他。”
“可南诀死士潜入皇城，万一……”
“他们探不到核心。”姬若风指尖轻点地图上天启皇宫的位置，“瑾萱那五个新太监，别的本事没有，守家倒是一把好手。皇宫内院的防务，连我都摸不透，何况南诀人。”
他顿了顿，又道：
“不过，让下面的人盯着点。南诀死士若只刺探军情，便由他们去——正好让北离朝廷看看自己布防的漏洞。但若敢伤及百姓，或意图破坏……”
姬若风眼中寒光一闪：“当即格杀，然后拿着尸首去找大内领赏！”
“是！”
青衣人领命退下，姬若风走到窗边，推开窗，向东南望去，正是琅琊王府方向。
夜色中，那座王府灯火通明。
隐约可见院内有人影走动，像是在连夜议事。
“萧若风啊萧若风，”姬若风轻声自语，“你让出皇位，换来的到底是天下太平，还是……更大的乱局呢？”
风起，吹动他额前碎发。
夜色更深了，远处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
青城山。
三清殿内，香火袅袅。
吕素真盘坐于蒲团之上，紫袍垂地，白须无风自动。
他双目微阖，掌心朝上，指间有淡淡清气流转，随呼吸明灭。
自打王一行从天启归来后，青城山一直平静如常。
这位青城掌教，此刻正为两位徒弟讲《道德经》第四十二章。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吕素真的声音如古钟轻鸣，在殿中回荡——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此乃天地至理，阴阳相济，方得长久。”
王一行端坐对面，双手结子午印，听得极认真。
他今年刚满二十，已是青城山年轻一辈第一人，道心澄澈，对师父所言字字揣摩。
听到此处，他颔首道：“师父是说，修行当循阴阳之道，不可偏执一端？”
“正是。”吕素真睁眼，目光温润，
“就如你练‘离天火诀’，若只求至阳至刚，反易伤及肺腑。需以‘玄水诀’调和，水火既济，方能大成。”
王一行恍然，正要再问，却瞥见身旁小师弟赵玉真盘腿坐着，一手托腮，另一手指尖在地上无意识地划着什么。
仔细看，竟是个逆行的太极图。
“玉真。”吕素真也注意到了，声音依旧平和，“你有何见解？”
赵玉真抬起头，眼睛很亮，亮得有些刺眼：
“师父，既然道生万物，那万物为何不能反哺于道？既然阴阳相济，那人为何不能自定阴阳？”
吕素真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此话何意？”
“我是说，”赵玉真坐直身子，语气极为认真，“既然‘三生万物’，那‘万物’为何不能生出‘四’、‘五’、乃至无穷？
既然要‘冲气以为和’，那人为何不能自己做那个‘冲气’的人，去改一改天地间的‘不和’？”
王一行倒吸一口凉气。
这已不是提问，而是质疑——质疑道法根本，质疑天地至理。
吕素真闻言心中并不恼怒，反倒有些暗暗称奇。沉默良久后才缓缓道：
“玉真，你天赋之高，青城山百年未见。但也正因如此，你更需谨记：
道法自然，顺天应命。以人力悖逆天道，犹如螳臂当车，终将……”
“粉身碎骨？”
赵玉真接话，嘴角竟有一丝笑意：“师父，可螳臂当真不能挡车吗？若那螳螂修成金刚不坏之身，若它手中持的是斩铁神兵呢？若……”
“胡闹！”吕素真声音陡然转厉，殿中烛火都为之一晃。
赵玉真缩了缩脖子，却没低头。
吕素真看着他倔强的眼神，终究叹了口气，语气转缓：
“也罢也罢……你素来如此，有些念头也属正常。
但近日教你的‘无量剑法’，需好生修习。剑法如道法，自有其章。你根基虽厚，却不可一味求新求变。”
“知道了，师父。”赵玉真应得乖巧，手指却又在地上画起来——这次是个破碎的太极图，阴阳鱼从中裂开，生出许多新的小阴阳鱼鱼……
王一行看得心惊，待讲经结束，吕素真起身往后殿去后，他拉住小师弟：
“玉真，你今日怎么回事？师父的话，你半句没听进去。”
赵玉真眨眨眼：“听进去了啊。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然后呢？”
“然后？”王一行一愣，“然后就是万物负阴抱阳，冲气为和啊。”
“再然后呢？”
“再然后……就是修道之人当顺应天道，不可妄为。”
赵玉真摇头：“不对。再然后，应该是‘万物既然生了，就该活出自己的样子’。
师兄，你说为什么桃子只在夏秋结果？
为什么我将火神剑胚的至暖至阳之气融会贯通，就能让它冬日也长出来？”
王一行苦笑：“这……四季轮转，本是天道，你能调用火神剑的至阳之气只不过改变了青城山的桃树，却改变不了天下的桃树！”
“那我就改一改这天。”赵玉真说得理所当然，从背后解下那柄桃木剑。
剑身泛着淡淡红光，是那日他将玄阳剑胚融入后所致。
他轻抚剑身，低声道：“师兄，我最近总做梦。”
“梦到什么？”王一行颇有些好奇。
“梦到有人在山下等我。”赵玉真抬起头，望向殿外云雾缭绕的山路，眼神有些飘忽，“等了好久了。”
王一行心中一动，想起师父曾说过的“天命”——赵玉真此生若下山，必遭天难。
他压低声音俯下身去问道：“是谁？是从前的养父母？还是……”
“是个姑娘。”赵玉真忽然笑了，笑容干净，“不过还小，大概……比我高半个头？
梦里看不真切，但总觉得她在等我，等得有点着急了。”
王一行愕然。
十一岁的师弟，梦里有个姑娘在等他下山？这都什么跟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