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京城格外热闹。
驿馆被禁军团团围住，火把将夜空照得如同白昼。
大理寺连夜带人勘验，太医院院判亲自查验尸体，刑部老手翻查每一处角落。
然而，随着天色渐亮，带回宫中的消息却一个比一个令人心头沉重。
“陛下，毒物疑似混杂在晚间的酪浆中，银针未变黑，具体何物仍需时日查验。”
“驿馆内并无明显强行闯入痕迹，侍从所言王子屏退左右后便无人进出，窗棂有细微新损，不排除有高手潜入。”
“北狄使团众人皆称不知情，情绪激动，要求立即面圣。”
最后一份呈上的，是一枚拇指大小的骨制符牌，边缘磨损，刻着古老的狼首图腾。
疑点重重，线索模糊。
卯时三刻，晨钟撞响，百官依序入朝。
金殿之上的气氛，比往日任何一次都要凝重肃杀。
北狄副使苍尔木率数名使臣立于殿中，人人面带悲愤，眼圈赤红，一副苦主模样。
苍尔木悲愤之色溢于言表：“陛下！我北狄王子惨死贵国驿馆，此乃惊天之事！”
话锋一转，“若不能严惩真凶，请给予足以平息草原怒火的赔偿，割让边境三城，开放五处互市。”
“否则，我北狄三十万铁骑的怒火，恐怕只能用血来浇灭了！”
一些老臣眉头紧锁，武将列中已有按捺不住的。然而，没等他们出声，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率先响了起来。
“副使此言差矣！”
众人侧目，只见出列的竟是礼部尚书，那位循规蹈矩、畏权慎言、动不动就祖宗之法的孙老大人。
他须发皆白，此刻正抚着长须，摇头叹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苍尔木一愣，心道这老头儿莫不是要说些软话？
只见孙尚书缓步上前，对苍尔木微微一揖，姿态不似往常，格外优雅：“两国交往，贵在诚信，重在礼仪。副使远来是客，即便心中有疑、有痛，陈情之时，言辞亦当温和，诉求亦当合理，方显北狄大国气度。”
他环视殿内，仿佛在教导晚辈：“诸位同僚，稍后无论副使言辞如何激烈，我等身为天朝臣子，自当雅量，对答有据，以理服人，切不可失了体统。”
几位素日与孙尚书交好的老臣连连点头，低声附和。
“孙公所言极是。”
“要显出我朝高尚的气度。”
苍尔木嘴角微不可察地一勾，心道果然还是这些老酸儒好对付。
龙椅上的宋景衍皱眉看向身江承玦。江承玦微微摇头，嘴角却似乎弯起一个弧度。
下一秒——
孙尚书突然转过身，伸出手指，几乎要戳到苍尔木的鼻尖，声音高了不少，“可你蛮夷之地，说的这是人话吗？！”
“我朝公主在你们草原死得不明不白，尸骨未寒！你们黑心肝的王子跑来我朝地盘上撒野耍赖，如今暴毙，我们还没问你要说法呢！”
“晦气玩意儿想讹我们！真相还没查清，你就敢在这里大放厥词，要城池？要开互市？还三十万铁骑？！”
他唾沫星子喷了苍尔木一脸：“想要疆土？你什么东西！有本事派兵来打！”
“看看是你们的马刀快，还是我靖朝的边军弩硬！还好意思提赔偿？我呸！”
满殿死寂。
苍尔木被喷的一愣一愣的，这个反应不对啊！
他梗着脖子，“事实俱在！王子死于非命，毒发于贵国驿馆，难道贵国不该给我北狄一个说法？！”
“说法自然要给！”
刚才点头附和的那几位老臣，此刻接到了信号。
这是敌人，不是陛下，不能处死他们啊。
那还等什么，开团必须跟啊，文官队列直接炸了。
一位只爱养花逗鸟翰林学士，“但给说法，不等于任由尔等含血喷人、漫天要价！城池是我朝将军血战得来，一寸山河一寸血！你们是不是计划好了，要故意死在我朝，好讹我们！”
越说他越生气，竟挥舞起手中的笏板，想冲上去打苍尔木的脑袋。
另一位沉默寡言的老钦天监，此刻也指着苍尔木，“豺狼之心！蛇蝎之肠！尔等北狄，不修仁德，王子横死，必是天道轮回！还有脸要赔偿？我朝没向你们讨要说法，已是陛下仁德！”
平日那些捧着圣贤书、主打一个君子动口不动手的臣子们，此刻撸袖子的撸袖子，拍大腿的拍大腿，骂声一浪高过一浪。
引经据典的，有！直白粗口的，有！
花样百出，气势如虹。唾沫星子喷了苍尔木他们一脸。
苍尔木和北狄使臣们彻底懵了，眼神里透露出清澈的愚蠢。
他们预想过皇帝会推诿，武将们会强硬，可万万没料到，最先开火、火力最猛、骂得最狠的，居然是这群看起来最讲道理的老书生！
这就好比准备跟人比武，对方派了个拄拐杖的老学究出来，你以为他要跟你讲道理，结果他拐杖一横，上来就往下三路招呼！
就在局面僵持、北狄副使恼羞成怒快要忍不住撕破脸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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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臣女有话要说。”
一个女声自殿外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阿史如娜一身素服，未施粉黛，缓缓步入金殿。
她先对御座上的宋景衍郑重一礼，然后看着江承玦愣了一下，转身面向北狄使团。
苍尔木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公主！你来得正好！快告诉陛下和诸位大人，王子他……”
“我兄长阿史哈鲁，”阿史如娜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可怕，“昨日校场归来后，曾私下对我说，他来靖朝，和亲是假，借势争位是真。他还说……宁安公主的死，是他一手安排。”
“哗——！”
满殿哗然！不仅靖朝众臣，连北狄使团中不少人也露出惊骇之色。
阿史如娜对周遭反应视若无睹，继续道，“因为他知道，父王最宠大哥，而宁安公主怀的是大哥的骨肉。只要孩子生下来，大哥的地位就无人能撼动。所以，他买通了接生嬷嬷。”
她抬起眼，目光扫过脸色煞白的苍尔木：“苍尔木副使，我兄长许给你事成之后给你是草原东部的三处草场，对不对？”
“血口喷人！”苍尔木暴跳如雷，猛地转向宋景衍，“陛下！公主定是受了胁迫，胡言乱语！我北狄内部之事，岂容她在此诬陷！”
“是不是诬陷，查过便知！”老翰林一个箭步冲上前，手中的笏板指着苍尔木，“尔等蛇鼠一窝，侮辱谋害我国公主在先，如今内讧，反倒来讹诈！无耻之尤！”
“老匹夫你敢辱我！”苍尔木身边一名北狄武士忍无可忍，挥拳欲打。
“放肆！”殿前侍卫厉喝上前。
“打他！打这个害死宁安公主的帮凶！”不知哪个文官喊了一嗓子。
场面瞬间失控！
几个年轻气盛的文官撸起袖子就要往前冲，被身旁同僚死死拉住；武将们本来还在观望，见北狄人竟敢在朝堂上动手，也怒了，纷纷上前格挡；北狄使团人数虽少，却个个彪悍，眼看就要演变成全武行……
“够了！”
一声冷喝，瞬间镇住了全场。
宋景衍靠着龙椅，指尖漫不经心敲着扶手，“公主既然开口，可有证据。”
阿史如娜自袖中取出几页纸张，高举过顶：“此乃我兄长与副使密谋的书信，陛下请验看！此外，还有接生嬷嬷的证词、太医院的脉案、侍卫的口供，皆可证明我兄长与副使合谋害死宁安公主！”
她呈上的是宋景衍昨夜派人交给她的证据，但多了副使的书信。
铁证如山！
方才还喧闹的朝堂瞬间冰冷死寂。
宋景衍缓缓走下去，在苍尔木面前停下，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副使，朕很好奇。王子昨夜暴毙，真相未明，三法司连毒物都未能确定。”
“而你们北狄使团，开口第一句不是要求彻查，而是索要我靖朝城池、互市，连数目都列得清清楚楚？”
“副使，能否告诉朕，你们是早已拟好这份清单，无论王子是否出事，都照单索要？还是说你们从一开始就知道，王子一定会出事，而这正好能成为你们借口？”
这话细思极恐，粗思也恐。
不仅指出他们早有预谋，甚至说阿史哈鲁之死是北狄内部计划的一环！
“不！不是！陛下明鉴！”苍尔木魂飞魄散，扑通跪倒，“外臣绝无此意！只是悲愤交加，口不择言……”
宋景衍打断他，声音恢复平淡却不容置疑：“朕自然会给你们一个说法。”
他目光掠过群臣：“阿史哈鲁王子暴毙一案，朕自然会给北狄一个说法！但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北狄使团暂居驿馆，不得随意出入。”
除此之外，他并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苏公公直接宣布了退朝。
那冰冷的眼神，让所有人心头一凛，他们知道，只会得到一个说法。
至于城池、互市，想都别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