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六冬天,武所镇外的山峦蒙上了一层铅灰色的薄霜,风从汀江峡谷深处席卷而来,带着刺骨的湿寒,吹得济仁堂药铺门口那对褪了色的灯笼纸哗啦作响。镇子里的人走路都缩着脖子,夹紧胳膊。刚刚过去的十一月间,县政府的一纸公文连同征粮加税的告示,一并贴在了武所土灰色的祠堂外墙上,搅得人心惶惶。那告示上朱红的县府大印,像一块凝固的血痂,冷冷地宣告着又一重压迫的降临,也预示着这个冬天,恐怕比往年更难熬些。
就在这压抑的灰暗底色中,一个不大不小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武所镇周遭的几个乡里悄然荡开了涟漪——武所隔壁的十方镇,这个比武所镇还要大上许多、人口更稠密的老墟场,边上那片紧挨着西湖寺、长年蒿草过人的荒岗野坡,被新上任的县长张襄人下令平整了。县里筹集了款项,这款项的来路,乡民们私下里嘀咕,多半又摊派到了各保各甲的头上,在那片新整出的平地上,搭起了一溜两排土木结构的简易店面,东一溜,西一排,中间留出宽阔的通道。一个崭新的墟场,便在这岁暮天寒之际,仓促而隆重地立了起来,挂上了“西湖圩场”的牌子。
风声传到济仁堂药铺那终日弥漫着浓重药味的后堂时,林世才正在对着账册,眉头不自觉地蹙紧了。济仁堂的实际掌舵人,师娘林蕴芝,端坐在内宅偏厅那把雕工繁复的紫檀木圈椅里,正用一把小巧的银剪子,慢条斯理地修剪着面前一盆罗汉松的细枝。窗外的天光透过高丽纸糊的窗棂,在她保养得宜、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穿着一身深紫色的贡缎袄裙,腕上那串紫檀佛珠随着她修剪的动作,偶尔发出细微的磕碰声。
“十方西湖新开了个圩场?”林蕴芝的声音不高,一如往常的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目光依旧专注在手中的银剪和枝叶上,“县里倒是有心,赶在年关前弄出这么个热闹。”
林世才放下手里的账簿,抬眼看向师娘。他穿着一身半旧的深灰棉袍,身形显得有些单薄,站在光线稍暗处,回话:“是,听说是县府张县长亲自督办,平整了西湖寺旁边那大片荒地,搭建了不少新棚屋店面,排场不小。这几日是开市头场,听赶早回来的人说,人山人海,比十方原来的老圩场还热闹许多,方圆几十里都轰动了。”
林蕴芝剪掉一根多余的横枝,将银剪轻轻搁在红木小几上,发出清脆的“咔哒”一声。她拿起雪白的细棉布帕子,慢悠悠地擦拭着手指,这才抬起眼看向林世才:“新开张的火头旺,人多货杂,未必就都是正经买卖。不过,既是县里搞的排场,总要去照应照应。我们济仁堂在十方也是有头脸的,不能失了礼数。”她顿了顿,目光在林世才脸上停留片刻,那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又掌控一切的穿透力,“你明日替我去一趟,带上些寻常的伤风感冒、避秽驱寒的成药散剂,再备几盒上好的安宫牛黄丸,装点门面。去了,寻到管事的,把礼数尽到。看看这新圩场的路数,也听听各方的风声。”
这决定在林世才意料之中。济仁堂作为闽西山区有根基的老药铺,自然要在这种官方搭建的新场面上露面,维系住与官面上的那点情分。他垂首应道:“是,师娘。我这就去准备。”
林蕴芝微微颔首,重又拿起银剪,目光落回那盆罗汉松上,仿佛刚才的决定不过是吩咐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务事。屋内重又陷入沉默,只有佛珠偶尔的轻响,以及银剪修剪枝叶时细微的“咔嚓”声,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林世才退出偏厅,穿过那幽深、带着一种陈旧木头和药材混合气味的回廊。他心里并无波澜,这本就是分内事。然而,就在他即将迈步进入药味更浓的前堂时,一个念头却毫无征兆地撞进了他的脑海——钟嘉桐。
那个总是低着头,在药铺后堂安静地分拣药材,或是独自在卧房角落做针线的女子。前几个月已经成了自己妻子。她的天地,似乎从未超出过济仁堂这高墙深院和武所镇那几条石板街。外面的世界,尤其是十方那样热闹的大集镇,对她而言,恐怕遥远得像另一个天地。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带出了一丝异样的情绪。连林世才自己都觉得有些突兀。他脚步顿了顿,脚步下意识地转向了自己居住的那处僻静小院。
院门口,正撞见钟嘉桐端着一个藤编的簸箕出来,里面装着刚拣好的新收的草药。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色斜襟旧棉袄,袖口和下摆都磨出了毛边,愈发显得身形单薄。看到林世才,她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习惯性地垂下眼帘,侧身让到一边,轻声问候:“回来了?”
“嗯。”林世才应了一声,目光在她低垂的头上停留了一瞬。她梳着简单的圆髻,插着一根素净的乌木簪子,几缕细软的额发被风吹得贴在光洁的额角。他几乎没怎么仔细看过她的脸,此刻才发觉,在济仁堂常年阴暗的光线下,她的肤色其实有些过于苍白了,带着一种久不见阳光的淡青色。
“明日,”林世才开口,声音比平时放缓了些,“我要去趟十方,那边的西湖寺边上新开了个大圩场。”
钟嘉桐闻言,抬起眼飞快地瞥了他一下,那双眼睛很大,黑白分明,此刻却像受惊的小鹿,带着一丝茫然和惯有的怯意,随即又迅速垂了下去,只低低“哦”了一声。似乎去十方这种事,与她毫无干系。
“你……也去看看吧。”林世才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在这安静的小院里。他看到钟嘉桐的肩膀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端着簸箕的手指也微微收紧。她猛地抬起头,眼中那层怯意被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愕然所取代,直直地望着他,嘴唇嗫嚅着,却发不出声音。
林世才被她这直愣愣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移开视线,补充道:“师娘吩咐的差事,去给新圩场管事的送些礼数。你整日闷在铺子里也不好,去见识见识十方的热闹。路上跟紧些便是。”
说完,他不再看她那震惊得几乎要凝固的表情,转身径直走向前堂。心里那点莫名的波澜似乎平息了,又似乎更加复杂了几分。他告诉自己,这没什么,不过是顺带。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女子,去赶次集,见识一下,也属平常。只是当他踏进药味弥漫、光线昏暗的前堂,伙计们恭敬的招呼声入耳时,方才在钟嘉桐眼中看到的、那瞬间燃亮的微弱光芒,却异常清晰地映在心头,挥之不去。
天还没亮透,武所镇还在沉睡,只有几声零星的犬吠和公鸡司晨的啼鸣,搅动着浓重的、带着霜气的寒意。济仁堂后院那扇沉重的黑漆角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林世才和钟嘉桐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林世才换了一身略厚实的深蓝细布棉袍,外面罩了件半旧的青灰色夹袄,肩上斜挎着一个有些年头的、半新不旧的灰布褡裢,里面沉甸甸地装着师娘吩咐带去的成药礼盒和少量备用的银钱。他手里还提着一个用厚布裹紧的铜手炉,里面炭火正旺,散发着微弱的热气。他步履沉稳,走在前面。
钟嘉桐跟在后面,隔了几步的距离。她显然经过了一番精心的准备。那件靛蓝色的旧棉袄外面,罩了一件压箱底、平日舍不得穿的深紫色碎花罩衫,虽然颜色已有些暗淡,针脚也看得出是旧物改的,但浆洗得很干净。头发梳得比往日更整齐些,用一根新洗过的红头绳仔细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脖颈。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洗得发白、同样用碎布仔细缝补过的蓝布包袱,包袱不大,却鼓鼓囊囊,想来是装了些干粮饼子和她视为珍宝的几枚铜板。她走得有些拘谨,脚步细碎而轻快,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和紧张,目光不时地好奇地打量着黎明前空寂的街道,又迅速收回,落在前面丈夫的背影上,生怕自己走丢了。
济仁堂的车把式老陈早已套好了青篷骡车,等候在角门外。他裹着厚厚的破棉袄,戴着顶露了棉絮的毡帽,双手拢在袖筒里,呵出的白气在微光中一团团消散。他见到两人出来,连忙跳下车辕,哈着腰打开车厢门。那匹拉车的健壮骡子也似乎感受到了今日的不同,打着响鼻,蹄子不耐烦地刨着地上的冻土。
“管事,夫人,上车吧,赶早不赶晚。”老陈招呼着。
钟嘉桐听到那声“夫人”,脸上瞬间飞起一抹红晕,一直红到了耳根。在济仁堂,伙计们私下里怎么称呼是一回事,这般当面叫出来,还是第一次。她窘迫得几乎要把头埋进胸口,手脚都有些不知往哪里放。林世才倒是神色如常,只对老陈点点头,示意钟嘉桐先上车。
车厢里狭窄而简陋,铺着薄薄的旧毡子。林世才上车后坐在靠门的位置,钟嘉桐则紧挨着车厢最里面角落坐下,将自己尽量缩起,膝盖并拢,双手紧紧抱着那个蓝布包袱,放在腿上。
“坐稳了!”老陈吆喝一声,鞭子在空中甩出清脆的炸响。骡车晃动了一下,车轮碾过冻硬的地面,发出沉闷的辘辘声,缓缓驶离了济仁堂那沉重大门投下的阴影,驶出了被低矮土墙和黑瓦屋顶圈禁住的武所镇。
当骡车驶上镇外那条通往十方的、坑洼不平的官道时,东方天际才终于透出一丝鱼肚白。笼罩着山野田畴的浓重夜色渐渐褪去,显出大片枯黄的草坡、收割后裸露着茬口的稻田,以及远处连绵起伏、由深黛色慢慢转为灰蓝的山峦轮廓。凛冽的晨风毫无遮拦地灌进没有门帘的车厢,吹得人透心凉。钟嘉桐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罩衫,身体微微发抖。
林世才看了一眼冻得嘴唇有些发青的钟嘉桐,将手中一直提着的铜手炉递了过去:“拿着,暖暖手。”
钟嘉桐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受宠若惊,随即慌乱地摆手:“不…不用的,我…我不冷……”她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客家口音。
“拿着。”林世才语气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不容拒绝。他把那沉甸甸、散发着暖意的手炉塞进她抱着的包袱上。钟嘉桐迟疑了一下,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住了手炉的边缘,一股暖流瞬间从冰冷的指尖传遍全身。她偷偷抬眼看了看林世才,见他已转过头去望着车窗外,这才将冻得微红的手指慢慢贴紧温热的炉壁,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和安心悄悄从心底升起,让她紧抱包袱的手臂放松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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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在官道上颠簸前行。起初,两人都沉默着,只有车轮声和骡马的喘息声在旷野中回响。渐渐天光大亮,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大多是推着独轮车、挑着箩筐、背着大包小裹赶圩的乡民,穿着臃肿破旧的棉袄,脚步匆匆,脸上带着一种为生计奔波的麻木和一丝对圩场热闹的期待。偶尔也有几辆和他们一样的青篷车或更为讲究些的马车驶过,扬起一路烟尘。
车厢的晃动和颠簸似乎冲淡了初时的局促。钟嘉桐不再死死盯着自己的包袱,她的目光被车窗外不断掠过的陌生景致牢牢吸引住了。她看到了大片大片从未见过的、整齐的灰瓦白墙的村落,远远望去像积木搭成的小城;看到了宽阔的河面上静卧的石拱桥,桥洞下流水淙淙;看到了田野里劳作的农人,赶着水牛犁过冬水田……这一切对她而言,都充满了新奇。她看得有些入神,甚至忘记了寒冷和拘谨,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孩童般纯粹的好奇光芒。
“那是…什么?”她忍不住指着远处山坳里一片突兀的、焦黑残破的断壁残垣,小声地问。那片废墟与周围宁静的田野形成刺目的对比。
林世才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眼神骤然一黯。那焦黑的残骸,是去年冬里被保安团放火烧毁的一个小山村。他沉默了几息,声音低沉地响起:“……去年冬里遭了兵灾的村子。”
“兵灾?”钟嘉桐显然不太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兵灾”两个字足以让她联想到血与火的恐怖传说,她缩了缩脖子,眼中的好奇瞬间被惊惧取代,抱着包袱的手又下意识地收紧了。
车子继续前行。在靠近一片松树林的官道拐弯处,路边山坡上赫然出现了一片新翻起的黄土堆,几个歪歪斜斜的木牌插在土堆前。焦黄的新土在萧瑟的冬景中格外扎眼。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言喻的腥腐气味。
“老陈,那是什么地方?”林世才的声音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车把式老陈的声音从车辕处传来,带着习以为常的麻木和一丝忌惮:“唉,管事您别提了。上个月的事儿,剿总那边押了批‘赤匪’,说是顽固不化,就在这林子边上……给‘正法’了。也没人来收殓,草草就埋这儿了。过路的都绕着走,怕沾了晦气。您也甭多看,晦气!”
钟嘉桐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身体猛地向车厢最里面缩去,仿佛那山坡上的黄土堆里会伸出无数只手。她急促地喘息着,紧紧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
林世才放在膝盖上的手,在褡裢的掩盖下死死攥成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死死盯着那片新坟,眼中翻涌着刻骨的悲愤和冰冷的恨意,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傅鉴飞那张血污满面、眼神如炬的脸庞,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强迫自己扭过头,不再去看那片黄土,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丝压抑的沙哑:“老陈,赶快点!”
“是嘞,管事!”老陈响亮地应了一声,甩了个鞭花,骡车的速度明显快了起来,将那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山坡和焦黑的废墟远远抛在了身后。车厢里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车轮更急促的滚动声。方才那点因为新奇景致而稍稍活跃的气氛,被这残酷现实的冰冷铁锤彻底砸得粉碎。钟嘉桐蜷缩在角落,身体微微发抖,方才眼中那点雀跃的光芒早已熄灭,只剩下深深的后怕和对前路未知的恐惧。
日头升到半空,驱散了清晨的寒意,给冬日的山野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暖意。骡车在经历了一段更为颠簸陡峭的山路后,终于在一个巨大的山口豁然开朗。
车把式老陈长长吁了口气,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声音带着一丝疲惫过后的兴奋:“管事,夫人!十方到了!前面就是西湖圩场!”
车厢里的林世才和钟嘉桐几乎同时将目光投向车窗外。
眼前的景象,如同展开了一幅喧嚣沸腾的画卷,带着巨大的声浪和浓郁的生活气息轰然撞入眼帘!
那是一片依着西湖寺旁边低矮山坡走势、在平整出的宽阔空地上建立起来的庞大市集。无数的人头攒动着,密密麻麻,如同奔涌的黑色潮水。两排长长的、用新鲜松木和竹篾搭建起的简易棚屋,歪歪扭扭地排开,如同两条巨大的蜈蚣蜿蜒在山坡上。更多的摊位则直接露天铺设在泥地上,一张草席、一块油布,甚至只是把担子往地上一放,就是一处营生。五颜六色的货品堆叠如山,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声音!那是真正震耳欲聋的声音!成千上万个喉咙发出的喧嚣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冲击着耳膜:
——“上好的汀州烟丝!喷香!便宜卖嘞!”
——“刚出笼的簸箕粄!热乎!一文钱两个!”
——“咸鱼淡菜!海带虾米!南洋来的洋火洋碱!”
——“打铁补锅!磨剪子戗菜刀!”
——“鸡鸭鹅苗!看家护院的好土狗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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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命!测字!看流年!不准不要钱!”
各种吆喝声、叫卖声、讨价还价的争吵声、熟人相遇的招呼声、孩童的哭闹声、牲畜的嘶鸣声……混杂着煎炸食物的滋滋声、铁匠铺的叮当声、补锅匠敲打铁皮的哐当声,还有远处戏台隐隐传来的锣鼓点子……无数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如同烧开的、滚沸的油锅,在这片山坳里剧烈地翻腾、炸响。空气中,浓烈的、混杂的气味更是无孔不入:新鲜炒花生和板栗的焦香、油炸糕点的甜腻、熟肉卤味的酱香、牲畜粪便的臊臭、腌鱼的咸腥、汗水的酸馊、劣质烟叶的呛辣……还有新木材散发的松脂味和泥土的腥气,所有这些气息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复杂、浓烈、扑面而来、甚至有些令人窒息的“圩场味”。这是一种生的、挣扎的、充满了最原始欲望和生命力的味道。
钟嘉桐已经完全看呆了。她半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紧紧贴在车厢的门框上,贪婪地、忘我地吸收着眼前这从未想象过的、惊心动魄的热闹景象。她脸上残留的惊惧被一种巨大的震撼和茫然所取代。武所镇那几条冷清的、青石板的街道,济仁堂那终日弥漫着药味的后堂,在此刻这汹涌澎湃的人潮与声浪面前,显得那么狭小、那么沉寂、那么不值一提!她感觉自己像一滴小小的水珠,突然被卷入了奔腾的大江大河,渺小,却又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人间烟火”的洪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却又隐隐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跟紧我。”林世才低沉的声音将她从失神中唤醒。他已经背好褡裢,手里依旧提着那个已经凉透的铜手炉,推开了车厢门跳下车。扑面而来的喧嚣热浪和浓烈气息让林世才也不由得顿了一瞬,但他很快稳住了心神,转身向还在车厢里发愣的钟嘉桐伸出手:“下来。”
钟嘉桐回过神来,脸微微一红,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被林世才扶下了车。脚落到松软的泥地上,她下意识地又往林世才身边靠了靠,像一只初离巢穴、惊慌失措的小鸟,警惕地打量着四周汹涌的人潮。她那只紧紧抱着蓝布包袱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林世才对老陈吩咐道:“把车停到西边那片空场去,牲口喂点草料,你自己找点吃食。申时初刻,还在这里等我们。”
“好嘞,管事!您放心!”老陈应着。
林世才不再多言,紧了紧肩上的褡裢带,对钟嘉桐低声道:“走吧。”便迈步汇入了那滚滚的人流。钟嘉桐几乎是小跑着,紧贴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眼睛却忍不住好奇地左右张望,生怕错过任何一个新奇的事物。
他们首先遇到的,是圩场入口处一个用新鲜松枝扎起的高大彩棚。棚子下立着一块刷着崭新白漆的木牌,上面用醒目的黑字写着“西湖圩场管理处”,旁边还有几个穿着半旧灰色中山装、斜背着布带子弹袋的人,袖子上戴着红布条箍,上面印着“值勤”二字,正吆五喝六地维持着入口秩序,查验一些看起来可疑的担子。彩棚柱子上,贴满了簇新的红纸告示,墨迹淋漓:
“肃清赤祸,安靖地方!”
“新生活运动,禁止奇装异服,提倡新式礼俗!”
“严禁私藏枪械,严禁聚众滋事!”
“公平交易,童叟无欺!”
落款处都盖着鲜红的“武平县政府”或“保安司令部”的方形大印,透着官家的威严。
林世才的目光在那些告示上冷冷扫过,脚步没有丝毫停留,径直朝着管理处里面走去。他需要先去完成师娘交代的差事——向这新圩场的管事者“尽礼数”。
管理处里面是几间同样简陋的木板房,充斥着劣等烟草和汗味。一个戴着玳瑁眼镜、穿着深蓝棉袍、颇有几分师爷模样的人正坐在一张破旧的条桌后,旁边一个穿着土黄军服、腰挎盒子炮的保安队小头目跷着二郎腿,端着搪瓷缸喝茶。林世才上前几步,脸上早已挂起一副生意人惯有的、谦恭又带着几分圆滑的笑容,拱手道:
“先生辛苦!在下是武所济仁堂的林世才。奉家主林夫人之命,特来恭贺西湖圩场新张。一点微薄心意,不成敬意。”说着,他从褡裢里取出一个用红纸包裹得方方正正、印着济仁堂字号的小礼盒,轻轻放在桌上。里面是两盒上好的安宫牛黄丸。
那师爷模样的人推了推眼镜,看清礼盒上“济仁堂”的字样,脸色立刻和缓了不少。他拿起礼盒掂了掂分量,又打开红纸一角瞥了一眼里面的锦盒,脸上堆起了笑容:“哎哟,原来是济仁堂的林管事!久仰久仰!贵号是咱闽西药行的大家,林夫人真是有心了!张县长和诸位同仁力主开设此圩,正是为了繁荣地方,方便商民,共谋发展嘛!林管事回去务必代向老太太致谢!”他一边说着,一边示意旁边一个记录模样的人做了登记。
那个保安队小头目也斜眼看了过来,目光在林世才身上转了一圈,又扫过门口局促不安的钟嘉桐,撇撇嘴,没说话,端起茶缸又喝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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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句场面上的寒暄后,林世才便告退出来。钟嘉桐一直等在门外,见他出来,明显松了口气。
“走,进去看看。”林世才的声音恢复了平淡。此刻,那沉甸甸的“礼数”包袱终于卸下,他才算真正踏入了这西湖圩场喧腾的腹地。
真正汇入人潮,那宏大的声浪立刻变得细碎而具体,如同千万只蜜蜂在耳边嗡鸣。脚下的泥地被无数双脚踩踏得泥泞不堪,混杂着牲畜的粪便、丢弃的菜叶果皮和泼洒的污水,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每走一步都要格外小心,既要避开横七竖八的扁担箩筐、随处乱窜的孩童、慢悠悠踱步的黄牛,还要提防着那些急匆匆赶路、几乎是用身体撞开人群的挑夫。
钟嘉桐紧跟在林世才身后,起初是满眼的新奇:那些堆成小山的、色彩艳丽的针头线脑摊子(“洋线!洋针!顶好的花样子!”);叮当作响、挂满了亮晶晶铜器锡器的货郎担(“铜盆!锡壶!顶结实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染料摊(“靛蓝!洋红!染布不褪色!”);还有那些她从未见过、叫不出名字的稀奇古怪的物件:发条铁皮青蛙、镶着玻璃珠子的发卡、花花绿绿的洋画片、印着美人头的香胰子……她看得眼花缭乱,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一个卖油炸粿的小摊飘来诱人的香气。油锅里翻滚着金黄色的各种粿子,滋滋作响。摊主是个围着油腻围裙的胖妇人,嗓门洪亮:“油炸芋包!油炸糯米鸡!热乎脆香!三文一个!”钟嘉桐的目光被牢牢吸引过去,脚步钉在了原地,偷偷咽了咽口水。
林世才走出几步,发觉身后没了动静,回头看见钟嘉桐正望着油锅发呆,那眼神像极了饿狠了的小猫。他皱了皱眉,还是走了回来,从褡裢里摸出几个铜板,递给摊主:“两个糯米鸡。”那糯米鸡炸得金黄酥脆,滚烫烫的。林世才用油纸包了一个,递给她。
“给…给我的?”钟嘉桐简直不敢相信,看着递到眼前的金黄炸物,那浓郁的香气直扑鼻孔。她迟疑着,不敢接。
“吃吧。”林世才的语气依旧平淡,把东西塞到她手里,自己拿着另一个,低头咬了一口。
钟嘉桐这才小心翼翼地接过,油纸的温热和食物的香气让她指尖都在发颤。她学着林世才的样子,轻轻咬了一小口。外皮酥脆得掉渣,里面是软糯滚烫的糯米饭,中间还裹着一小块咸香的肉丁。从未尝过的美味在口中炸开,那是一种混合着油脂、焦香和粮食本真的满足感,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拘谨和矜持。她忍不住又大大咬了一口,腮帮子塞得鼓鼓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全然发自内心的、带着点憨傻的满足笑容。这是她踏出济仁堂后,露出的第一个真正属于她自己的笑容。
林世才瞥见她的笑容,微微怔了一下,随即移开目光,继续往前走。钟嘉桐捧着那半个糯米鸡,小口小口地吃着,脚步轻快了许多,眼睛也更加忙碌起来,不停地扫视着两旁琳琅满目的摊贩。那新奇的目光中渐渐多了些别的东西,不再是纯粹的看客,开始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渴望和掂量。
在一个卖土布的摊子前,她被一卷颜色格外鲜亮的靛蓝带白色小碎花的土布吸引了目光。那布料厚实,花色朴素中带着几分俏丽。她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手指轻轻抚摸着那冰凉的、带着麻纱粗糙质感的布面,眼神亮晶晶的。
“大姐,好眼光啊!”摊主是个能说会道的妇人,立刻热情地招呼,“这可是我们村张老六婆织的‘蚂蚁上树’!最新出的花色!结实又好看!做件罩衫穿出去,又体面又耐穿!裁一身也花不了多少!”她麻利地抖开一截布,夸张地展示着。
钟嘉桐被那声“大姐”叫得脸又红了。她看了一眼那布,又飞快地看了一眼摊主报出的价格牌,眼神闪烁了一下,带着犹豫和挣扎。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个蓝布包袱,里面有几个她攒了很久的铜板,还有今日出门前林世才给她的几文零花钱。她看看布,又看看包袱,最终还是恋恋不舍地放下了那一角靛蓝碎花布,默默地跟上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林世才。那点渴望的光芒,很快就被一种深埋于心的、根深蒂固的节俭和不敢奢望的怯懦压了下去,重新化为眼角一丝不易察觉的黯淡。
林世才似乎并未留意她短暂的停留。他此行的目的,除了完成师娘交代的差事和带她“见世面”,心底深处还藏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仔细分辨的、被胡掌柜那番话点燃的念想——他想在这喧嚣的尘世中,捕捉一丝远山里的风声。
他带着钟嘉桐,看似随意地穿行在密集的摊位和人流中。他的目光却锐利地扫过那些售卖山货的摊子:风干的野菇、竹笋、捆扎好的药材、熏制的野味……希望能从那些山民摊主的口音、货品的种类,特别是他们不经意流露出的只言片语中,捕捉到来自旧县、白沙,甚至更遥远深山的蛛丝马迹。他看到几个穿着破旧、沉默寡言的山民在卖一种特别粗大的金刚藤,那种藤多生于人迹罕至的深谷。他装作挑拣,随口用山里人才懂的隐语问了句:“老表,这藤子力道足啊,砍下来费劲吧?怕不是‘白头牯’常去的那片老林子里的?”那山民警惕地抬眼看了看他,含糊地应了句“山里都差不多”,便不再言语,低头继续整理他的藤条。
在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有个茶水摊子,几张油腻腻的矮桌条凳摆在泥地上,坐满了歇脚的赶圩人。林世才带着钟嘉桐也寻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要了两碗最便宜的粗茶沫子泡的茶水。茶水寡淡微黄,只带着一丝微弱的茶味。
“听说了吗?汀州城那边,”旁边一桌一个穿着半旧长衫、像是教书先生模样的男人,压低声音对他的同伴说,“前些日子又抓了好几个。说是背地里给人看病送药,结果……被查出来是给山那边的‘红伤号’治病的!唉,这世道,救人也是罪过……”
“嘘!小声点!”同伴是个小商贩打扮,紧张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别瞎说!让‘灰狗子’(指保安队的便衣)听见,有你好看!那地方……邪性着呢!前两年闹得多凶?听说现在还有漏网的,夜里头还出来活动……”
“可不是嘛!我有个远房亲戚在旧县那边帮人做纸,说山里头……怪事多。”另一个声音插进来,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农,“深更半夜,偶尔能听见山歌……不是我们平时唱的那种调调!还有人看见过……废了的纸寮里,夜里头有亮光!”
“胡吣!那都是野火!”小商贩瞪了老农一眼,“政府布告贴得到处都是,赤匪早就肃清了!少说这些没影儿的事,惹祸上身!”
林世才端着粗瓷碗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碗沿硌着他的指节。他不动声色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低头慢慢吹着碗里漂浮的茶梗。这些破碎的、真假难辨的传闻,像风中飘散的灰烬,有些冰冷,却又带着一丝未完全熄灭的余温。张涤心那句“替我们看着!这火……灭不了!”,再次在他心头重重叩响。他下意识地抬眼,目光扫过圩场远处山坡上那些深黛色的、沉默的层峦叠嶂。山在那边。风似乎就是从那边吹来。
钟嘉桐对这些隐晦的话题听得半懂不懂,她只是安静地小口啜着那没什么滋味的茶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茶水摊对面一个热闹的场子吸引过去。
那是一个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空地,人群爆发出阵阵哄笑和叫好声。最里面一层,一个赤着精瘦上身、穿着火红灯笼裤的汉子正在表演硬气功!他扎着马步,运气大喝一声,胸口和腹部肌肉虬结,鼓胀如铁。旁边一个助手抡起一柄厚背的砍柴刀,抡圆了狠狠朝他肚子上砍去!
“铛!”一声震耳的金属撞击声!刀刃竟被弹开!
“好!真功夫!”人群爆发出震天价的喝彩!
钟嘉桐看得心惊肉跳,双手不自觉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那汉子收了功,又拿起一根手臂粗的棍子,让助手对着他的胳膊猛砸!棍子应声而断,汉子却毫发无伤!
紧接着,旁边一个穿着花哨绸衫、脸上涂着白粉红腮的矮个子男人跳到场子中间,对着四方作揖,尖着嗓子吆喝起来:“各位父老乡亲!走过路过莫错过!南来的北往的!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他手里变戏法似的多出几个彩球,上下翻飞抛接起来,动作滑稽又惊险。原来是个卖艺兼卖狗皮膏药的把式!
“瞧一瞧看一看!祖传秘方!专治跌打损伤!腰腿疼痛!风寒湿痹!一贴就灵!两贴断根!”那矮个子男人一边耍着彩球,一边唾沫横飞地兜售着他的膏药,“不是我自夸!当年北伐军打汀州,咱这膏药救了多少挂彩的弟兄!连当官的都抢着要!……”
钟嘉桐被这新奇又刺激的表演牢牢吸引住了,连茶水都忘了喝,完全沉浸在那热闹的气氛里,脸上时而惊恐,时而跟着人群露出惊奇的笑容。
就在这时,人群外围忽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几个穿着灰土布衣服、挑着空箩筐的汉子正低声交谈着什么,其中一个似乎不经意地撞了林世才的胳膊一下。
“对不住!对不住!”那人连忙道歉,声音低沉沙哑。
林世才只感到自己夹袄的口袋里似乎被塞进了什么东西,硬硬的、薄薄的一片。他心头猛地一跳,脸上却依旧波澜不惊,只淡淡地点点头:“无妨。”
那几个人迅速分开,消失在汹涌的人潮里,如同水滴融入了大海,再无痕迹。
林世才不动声色地将手伸进夹袄口袋。指尖触到了一张折叠成小方块的、质地粗糙的纸片。他迅速将纸片藏入更贴身的衣袋深处,动作隐秘得连身旁盯着卖艺的钟嘉桐都未曾察觉一丝端倪。
他的心跳得很快,咚咚地撞击着肋骨。是什么?传单?联络暗语?还是……一张催命的符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