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不断的雨丝,粘稠地笼罩着武所这座小小的山城,将青石板路浸润得湿滑幽暗,灰黑的屋檐下汇聚成细流,终日滴滴答答,敲打着人心。济仁堂药铺的厚重木门敞开着,氤氲的草药气息混合着湿润的水汽弥漫开来。傅鉴飞身着半旧的深灰长衫,背对着铺门,立在高大的黑漆药柜前,指尖轻轻滑过一排排细密的黄铜拉环。那动作近乎一种无意识的、带着韵律的摩挲,如同念珠被捻动,目光却越过柜顶堆叠的药草包,投向门外檐溜织就的雨帘,投向雨帘之外更远的湘水湾方向。
“先生,”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打破沉寂。学徒泽生捧着刚碾好的药末,轻步走到柜台前,将碾钵小心放下,“三七粉碾好了。”他觑着师傅沉静的侧影,犹豫片刻,还是低声补充道:“金光叔刚捎话进来,说湘水湾那边……一切照旧。”
傅鉴飞的指尖在刻着“远志”二字的铜环上顿住。那两个字,凉而微凸,硌着他的指腹。他缓缓转过身,脸上并无波澜,只微微颔首:“知道了。”声音平直,听不出情绪,仿佛只是回应一件平常的药材交割。可泽生跟随他多年,早已能从师傅这看似古井无波的沉静里,窥见那深水之下的暗涌。先生每次收到汀州的消息,便是这样,人还在铺子里,魂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悄然渡过了那千山万水。泽生不敢多言,垂手退到一旁,拿起鸡毛掸子,心不在焉地拂拭着本已光洁的柜台。
“鉴飞,这雨怕是还得下个没完没了。”林蕴芝的声音从通往内院的帘子后传来,接着是她穿着软底布鞋的轻悄脚步。她走到傅鉴飞身旁,顺着他的目光也望向门外淅沥的雨幕,“金光兄弟也真是辛苦,这种天还两头奔波。”她语调温婉,像是家常闲话,目光却不着痕迹地在丈夫脸上扫过。
傅鉴飞收回目光,转身走向摆着脉枕的诊案:“他跑熟了这趟道,自有他的计较。老主顾的药,耽搁不得。”末一句,不知是说给蕴芝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林蕴芝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言语。她走到药柜一侧,拿起一把小秤,开始拣选一味黄芩,动作熟稔却心事重重。她怎能猜不透?金光定期都会捎信过来,哪里只是为送几帖寻常药材那么简单!
每当金光从湘水湾来武所,丈夫总会有一阵沉默,或者在夜深人静时,长久地立在窗前,望着黑沉沉的北方。女人的直觉像细密的针,刺探着丈夫深藏的心事。
林蕴芝知道,都过了几年了,丈夫还在惦记着那个女子。那事因林蕴芝起,也因林蕴芝了。她强迫自己专注于秤杆上微颤的星花,将疑虑深深压下。在这风雨飘摇的年月里,家是唯一的浮木,有些事,打破砂锅问到底,只会让这方寸之地也分崩离析。她只能选择沉默,将这丝线般缠绕的焦虑,和着药材的苦香,默默吞咽下去。
几日后,雨势稍歇,金光却带着一身泥尘水汽到了济仁堂。他卸下肩头沉重的蓝布包袱,顾不上喝口水,便趁着泽生在后院煎药的间隙,凑近了正在誊写药方的傅鉴飞。
“哥,”金光的嗓音压得极低,带着赶路后的沙哑,“明德那边……情况有些不妙。刘先生愁得很,听几个相熟的教员讲,快揭不开锅了。租金、教员的薪水、孩子们的纸笔书本钱,样样都像绳子勒着脖子。南芝姐……”他顿了顿,觑了眼傅鉴飞骤然绷紧的下颌线条,声音更轻了,“人瘦了一圈,气色看着也差。听说前些日子为了腾挪经费,把自己几件压箱底的体己首饰都……都托人悄悄当了。”
笔尖悬在宣纸上,一滴浓墨无声地坠落、洇开,迅速吞噬了刚写下的“蝉蜕”二字。傅鉴飞盯着那团不断扩散的墨渍,仿佛看到那点当票在典当行昏暗的柜台上被收走的光景。南芝,南芝……那个记忆中永远带着书卷气的沉静女子,竟被逼得典卖旧物!一股混杂着痛惜与怒气的热流猛地冲上喉咙。他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搁下笔,指尖竟有些不易察觉的微颤。
“孩子呢?”他问,声音干涩异常。
“说是起了疹子,又有些咳嗽,南芝姐自己懂医理,眼下也只能用些寻常草药先顶着……日子太紧巴了。”金光叹息着,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搓捻着腰间束布的流苏。
济仁堂里一时陷入沉寂。外间偶尔传来行人踩着积水走过的噗嗤声,越发显得堂内静得令人心慌。药香浓烈,却仿佛失去了往日的宁神功效。傅鉴飞背着手,踱到药柜前,仰头凝视着那一排排装满了世间百草的小抽屉。当归、黄芪、白术、甘草……这些能救人性命的药草,此刻却对远在湘湖的窘困和婴儿的啼哭束手无策。
“金光,”良久,他转过身,眼神已恢复沉静,只是眼底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沉重,“湘水湾那儿,还有多少能动的活钱?”他问得直接。
金光立刻明白过来,略一盘算:“哥,除了油坊周转和日常开销的,还有这么个数。”他用指头在桌面的浮灰上划了个数字。
傅鉴飞看着那数字,几乎没有犹豫:“取出来。你想法子,用最不起眼的法子递过去。”顿了一顿,他压低声音,字字清晰,“就说是‘明德校董会’某位匿名同仁感佩其办学热忱,特助微资以纾校困。切记,与济仁堂,与我傅鉴飞,一概无涉。”
“校董会?”金光一愣,随即恍然,用力点头,“我懂!哥你放心,包在我身上。我保证连湘湖水面上都激不起一丝浪花。”
就在这时,内院的布帘一掀,林蕴芝端着刚煎好的一碗药走了出来,热气腾腾。她一眼看见金光和丈夫站在账桌旁那略显凝滞的姿态,脚步微微一顿。
“金光兄弟来了?”她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目光扫过桌面尚未擦净的数字划痕,“路上辛苦了。这药是给东街李掌柜娘子备的,正要让泽生送去。”她将药碗搁在柜台上,仿佛随口问道,“今天铺面开销账目盘了?有什么紧俏药材要补的么?”
“嗯,正和金光对一对。”傅鉴飞神色如常地应道,顺手拿起旁边的抹布,将那桌上的数字痕迹彻底抹去,不留一丝痕迹,“是有几味常用药,得让金光再跑一趟外地,山里的货怕是跟不上了。”
林蕴芝的目光在那被抹得干干净净的桌面停留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只轻轻“哦”了一声,便转身去整理药柜旁的干草药束,不再追问。
然而,傅鉴飞与金光之间那瞬间无声的交流,以及丈夫那下意识抹去痕迹的动作,像一粒硌在心尖的小石子。那“校董会”三个字如同雾气般在她心头缭绕。她背对着两人,手指捻着干燥的艾叶,指尖微微发凉,一种被排除在外的孤寂感悄然蔓延。风雨中的湘水湾,那个唤作“明德”的学校,还有那个名字未曾出口却盘踞在暗影里的女人……丈夫的心,终究有一角是她难以触及、更无力填补的深渊。
湘湖村浸在初春的湿气里,比武所安静得多,空气中也没有惯常的水腥味和市井烟火气。金光叫了两个伙计,一人挑着一担茶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自己则将蓝布包袱紧紧抱在怀里,沉甸甸的份量硌着他的肋骨,更压着他的心。
他特意绕开了盘查稍严的主干道,拣了条僻静的小路。进入湘湖后,巷子狭长幽深,两侧高墙斑驳,青苔在湿漉漉的砖缝里蔓延。走到巷子中段,他耳尖地捕捉到前方拐角处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粗声粗气的呼喝,伴随着零星的、压抑的哭泣和哀求。
金光心头一凛,立刻闪身,像壁虎般贴进旁边一个凹陷的门洞里。那门洞里堆着些破旧的箩筐杂物,散发着一股腐朽潮湿的气味。他屏住呼吸,将怀中的包袱又往深里掖了掖。又见到几个团丁推搡着一个面黄肌瘦、穿着破袄的中年汉子从拐角处转了出来。
“妈的,刁民!欠了田东家的租子还敢躲?当老子是泥捏的?”为首的团丁一脸横肉,唾沫星子喷在汉子脸上,“你下个月不交过了!只好带回去好好‘招待’!看谁还敢抗租!”
汉子低着头,发出的声音嘶哑绝望:“老总……老总行行好!年景不好,实在……实在没活路了……我娘还病着……”
“病着?死了干净!省得浪费粮食!”另一个团丁抬腿踹在汉子腿弯处,汉子闷哼一声跪倒在泥水里。
金光贴在冰冷的砖墙上,示意伙计放下油桶,蹲下屏息。
等团丁消失在巷子另一头,只留下泥地里挣扎的痕迹和空气中残留的暴戾气息。他胸腔里憋着一口气,又冷又硬。这就是世道!城外,那些扛着锄头镰刀的泥腿子听说已经在串联,山雨欲来;城内,这些依附权贵的豺狗正龇着牙四处撕咬。
他怀里这包沉甸甸的东西,在这污浊的漩涡里,又能支撑起几片干净的瓦、几页圣贤书?这念头让他心头泛起一阵无力感,很快又被一种更强烈的冲动压了下去——正因世道污浊,这点微光才更不能灭!为了那些不知名的、在明德学堂里读书认字、眼睛清亮的孩子。
他深吸一口气,巷子里污浊冰冷的空气呛得他喉咙发痒。他警觉地探头张望一番,确认团丁走远,才和伙计一起滑出藏身处,脚步更快更轻地向着明德学堂的方向奔去。
明德学堂栖身在一座略显破败的两进老院里。院门朴素,门楣上“明德学堂”的木匾倒是擦拭得很干净。院里传来孩子们参差不齐、却格外用力的读书声:“人——之——初,性——本——善……”
金光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水渍,定了定神,才上前叩响了门环。开门的正是刘克范。比起几个月前,他眼下的乌青更重了,颧骨也突得更明显,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带着一种书生的清亮和不易察觉的疲惫。见到金光,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了然的微光,迅速将他让进门内。金光让伙计放下油桶后,先行离开后,刘克范关紧了院门。
“金光东家?您怎么来了?快请进。”刘克范引着金光穿过小小的天井。天井一角放着几个大瓦盆,接着檐溜的雨水。几个年纪稍大的孩子正拿着小木片,在沙盘上认真地练习写字,沙沙声不绝于耳。
“刘先生,”金光压低声音,开门见山,“城里风声紧,我路过,受人之托,给学堂捎点东西。”他没有多余的寒暄,径直从怀里掏出那个沉重的蓝布包袱,塞到刘克范手中。
布包入手沉甸,刘克范的手臂明显地往下一坠。他捏了捏,立刻明白了里面是什么,脸上的神情瞬间变得复杂无比。感激、窘迫、忧虑……种种情绪在那张清瘦的脸上交织掠过。
“这……金光兄弟,这如何使得?”他声音有些发颤,下意识地想推拒,“学堂的困难是暂时的,怎好再……”
“刘先生!”金光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您要是推辞,那就是看不起我这个跑腿的,更是辜负了那位真正有心人!这钱,不是给您的私产,是给孩子们买纸笔书本,给先生们发点束修,给学堂续一口活命气的!”他目光灼灼,言辞恳切,“那位同仁说,办学育人,是千秋功德。天再黑,总有亮的时候,学堂的灯,不能熄!”
刘克范捧着那沉甸甸的包裹,像是捧着烧红的炭,又像是捧着雪中的炭。他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所有的推拒都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眼底微微泛红。“大恩不言谢。”他声音沙哑,只郑重地吐出五个字,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请替我……拜谢那位先生。明德学堂全体师生,铭感五内。”他知道,再多的客套都是多余,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早已超越了金钱本身的分量。
“孩子们好,学堂在,就是最好的谢礼。”金光紧绷的脸松弛下来,露出一丝淳朴的笑意,“哦,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从怀里又摸出一个更小的、用油纸仔细包好的扁平小包,“这个,是给南芝姐的。我家嫂子听说……听说府上千金有些小恙,特意找出来几贴祖传的退热安神贴膏方子,都是寻常草药,按方子熬了,给孩子外敷试试。还有几味备好的常用药粉,应急用。”这小包里的药粉,实则是傅鉴飞得知孩子不适后,连夜亲自挑选上等药材,细细研磨、分量配好的,托了“嫂子”的名头送来。
正在这时,丁南芝抱着一个裹在淡蓝色小襁褓里的婴儿,从里间走了出来。她显然刚喂过孩子,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神情是温和平静的。一年多不见,她确实清减了不少,昔日略显丰润的面庞线条变得清晰,颧骨微现,衬得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更显大了些。素色的旧布衫洗得有些发白,却依旧整洁妥帖。看到金光,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是温和的笑意:“金光兄弟来了。”
她的目光落在刘克范怀里的蓝布包袱上,又看到金光递来的油纸小包,瞬间明白了大半。一种混合着感激、歉疚和无奈的复杂情绪在她清澈的眸底一闪而过,却很快被她压下,只化作唇边一丝浅浅的、带着暖意的弧度:“劳烦金光兄弟跑一趟,也代我谢谢……嫂子费心。”她声音低柔,接过那包药材时,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拂过小包粗糙的油纸表面。
襁褓中的婴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小脑袋在母亲怀里蹭了蹭,发出几声细弱的咿呀。南芝低头,温柔地轻拍着,眼中天然的母爱光辉柔和了她眉宇间的忧色。
金光看着这温馨又带着沉重底色的一幕,心里也是一阵发酸。他摆摆手:“南芝姐太客气了。孩子好些了么?”
“有些咳嗽,不碍事。用了点草药,已经安稳多了。”南芝轻声答,目光落在怀里的女儿脸上,满是怜惜,“思源,看看金叔叔来了。”她逗弄着女儿,婴儿的小手无意识地抓握着,眼睛乌溜溜的,好奇地看着陌生的来客。那稚嫩的面庞轮廓,依稀透出几分熟悉——那秀致的眉眼,那挺俏的小鼻梁,竟如一把小小的刻刀,在金光的记忆里刻下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影子,让他在一瞬间有些恍惚。他连忙移开视线,不敢深想。
“孩子有福气,有您和刘先生这样的父母。”金光干巴巴地赞了一句,感觉喉咙有些发紧,“学堂要上课,我就不多叨扰了。”他拱拱手,转身欲走。这份在贫穷和压迫中艰难维持的温馨与希望,让他既感动又心酸,更感到一种沉重的责任。
“金先生留步!”刘克范急忙上前一步,诚恳道,“无论如何,吃了便饭再走?”
“不了不了,”金光连连摆手,语速不由得加快,“铺子里事多,还得赶回去。刘先生、南芝姐,你们多保重!学堂……孩子们……更要保重!”他不敢再多停留,生怕自己的情绪泄露了什么,匆匆转身拉开院门,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湿漉漉的街巷里。
院门重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与潮湿,也隔绝了金光那带着使命感的背影。天井里,孩子们在雨棚下稚嫩的读书声又清晰地传来:“性相近,习相远……”声音清脆,穿透连绵的雨幕。
刘克范抱着那沉甸甸的蓝布包袱,如同抱着滚烫的山芋。他脸上交织着感激与深重的忧虑,目光投向身旁的南芝。南芝轻轻拍着怀中的女儿思源,目光却追随着金光离去的方向,眼神悠远而复杂。那包由傅家嫂子名义送来的药材,静静地躺在她的臂弯旁。她沉默了片刻,才低低叹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克范,这钱……是济仁堂的活命钱。”她太清楚傅鉴飞的为人,也明白武所一个小药铺在如今这世道下维持的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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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克范身体微微一震,捧着包袱的手指收得更紧了,指节泛白。他何尝不明白?傅鉴飞,那个曾经在南芝生命中占据过重要位置的男人,隔着山山水水,隔着各自已成定局的生活,却依然在用一种近乎固执的、沉默的方式,守护着他无法再靠近的一片天空。这守护,沉重如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抿紧了干裂的嘴唇,目光扫过天井里那些在沙盘上认真书写的孩子,那些目光懵懂而纯真的孩子,最终,所有的复杂情绪都沉淀为眼底深处一抹坚定的光亮。
“南芝,”他转过头,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这钱,是给明德的。给孩子们的。”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汲取力量,“有了它,至少这个月的束修能勉强凑齐,还能给孩子们添置一批最紧要的纸笔。要来的事……挡不住,但学堂只要还在一天,就能多照亮一天!”他将包袱递向南芝,动作带着一种托付的意味,“你心思细,收好,用在刀刃上。”
丁南芝看着丈夫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光芒,那是属于一个明知前路艰险却依然选择点燃烛火的读书人的光芒。她眼中的复杂渐渐平息,只剩下理解与支持。她默默接过那沉甸甸的包袱,另一只手更紧地搂住了怀中的女儿。
“好。”她只应了一个字,却重逾千钧。
武所的雨,仿佛比湘水湾更缠绵,也更阴冷。济仁堂后院的药圃被打得七零八落,只有几株顽强的忍冬藤,在灰暗的天光下撑着稀落落的黄花。堂屋里的光线昏暗,油灯芯被林蕴芝拨亮了些,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傅鉴飞伏案的身影。他正凝神为对面一位咳喘不止的老者诊脉,三根手指搭在老者枯瘦布满青筋的手腕上,眉峰微蹙,似乎在捕捉那脉象深处细微的异动。诊案旁,一碗新煎好的药正冒着袅袅白气,苦涩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
泽生垂手立在药柜旁,一边留意着师傅的动静,一边侧耳听着后门外隐约传来的水声和捣药声。师娘林蕴芝就在后面的小灶间里煎煮另一剂药,柴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金光带着一身寒气,像屋檐雨滴汇入溪流般,悄无声息地踏进了济仁堂。他对着诊案后的傅鉴飞微微一点头,眼神交汇,无需言语,傅鉴飞便已了然——湘湖的消息到了。金光径直走到药柜深处,拿起一把蒲扇,假意扇着药炉,又凑近了傅鉴飞一些。
“哥,”他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东西都送到了。刘先生……还有南芝姐,都收了。”他只说收,不说谢字,其中深意,两人心照不宣。
傅鉴飞搭在病人腕上的手指纹丝未动,仿佛全神贯注于指下的脉息流转,只是喉结极其细微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吞咽下什么哽住的东西。他轻轻“嗯”了一声,是知道了,亦是无需再多言。桌案上那盏油灯的火苗,被金光走动带起的微风吹得轻轻摇曳了一下,傅鉴飞映在墙壁上的影子也随之晃动,显得深邃而孤峭。
“孩子呢?”他继续诊脉,目光落在老者痛苦喘息而起伏的胸膛上,声音却低得如同自言自语,只有近旁的金光能勉强捕捉。
“思源……”金光也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如同怕惊扰了什么,“孩子看着精神头还行,就是小小的,抱在怀里像只小猫崽。”他尽量描述得仔细,“眼睛特别亮,像含了两汪清泉水,鼻梁挺挺的。南芝姐抱着她出来见了一面,小家伙不认生,还冲我……笑了一下。”金光努力回忆着那个短暂瞬间里婴儿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尽量让它听起来温暖些,“南芝姐说用了嫂子给的药粉,夜里咳嗽安稳多了,没再哭闹。她让我……代她谢谢嫂子。”
“嫂子”这个称呼,像一根细小的芒刺,轻轻扎了傅鉴飞一下。他搭脉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丝。南芝的谢意,隔山隔水,最终落到了蕴芝的名分上。这本就是他刻意为之的布局,可亲耳听到,心头那点涩然依旧挥之不去。他沉默着,眼睑微微垂落,浓密的睫毛在昏黄的灯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绪。半晌,才又低低问:“学堂……可还安稳?”这已是他能问的、关于汀州那个人的极限。
金光刚想回答,后门帘子“唰”地一声被掀开了。林蕴芝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走了进来,她用托盘端着药碗,脚步很轻。堂屋里的低声交谈瞬间消失,只剩下老者粗重的喘息和油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药好了,泽生,小心端给王老爹。”林蕴芝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目光却在傅鉴飞和金光之间迅速掠过。她走到诊案旁,自然地拿起墨块,在砚台里轻轻研磨了几下,动作流畅,仿佛刚才进来前,并未在帘子后有过片刻的驻足。
“金光兄弟刚回来?”她像是才发现金光,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很是家常,“路上辛苦了吧?喝口热茶歇歇。”她说着,顺手提起桌上的粗陶茶壶,给金光倒了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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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嫂子,刚喝过了。”金光连忙接过,显得有些局促。
林蕴芝笑了笑,不再看他,目光转向专注于病人的傅鉴飞,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那孩子……用了药可好些了?夜里能睡安稳些吧?”她问得自然,仿佛只是关心一个远房亲戚家的小孩。
傅鉴飞正收回搭在病人腕上的手,闻言,抬笔开方的手微微一顿,墨迹在粗糙的草纸上洇开一小点。他没有立刻抬头,只是顺着蕴芝的话应道:“嗯,金光说用了药,咳嗽缓了些,夜里安稳了。”他的声音不高,听不出多余的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诊断结果。
“那就好,那就好。”林蕴芝轻轻吁了口气,像是真的放下心来,脸上带着一丝欣慰的笑意,“小孩子家家的,最怕夜里睡不安稳,大人也揪心。能安稳就好。”她将磨好的墨汁推近傅鉴飞手边,动作轻柔,“王老爹这喘症,看脉象可要紧?”
傅鉴飞已提笔蘸墨,龙飞凤舞地在纸上写下药名:“肺气壅塞,痰热内蕴。药方加重化痰平喘之品。”他语气恢复了医者的笃定,仿佛方才那一刻的停顿从未发生。
金光捧着那碗微烫的茶水,热气熏着他的眼睛。他听着嫂子那温柔的询问,看着师父那瞬间细微的凝滞与旋即恢复的平静,只觉得这济仁堂的空气像是被雨水泡透了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胸口,闷得人透不过气来。所有的汹涌暗流,都被死死按在这看似平静无波的日常对话之下,无声,却沉重得令人窒息。他低头,用力吹了吹碗里的茶沫,将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话,连着那口郁气,一起咽回了肚子里。这碗茶,喝在嘴里,竟是说不出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