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鉴飞已有好一阵子没有收到傅善涛的来信。立春后,突然接到广州的来信时倒有点惊讶。善涛在信上说,他从前因公务常往返于广州与梅县之间,自去了广州后还未回来过武所。如今公务之余也会取道龙岩,待得空便计划归乡探亲。信末只提了句家中皆安,却没说归期。傅鉴飞看了信也放了心。
惊蛰那天,傅善涛已经站在汀州城的水东桥上,望着脚下被细雨笼罩的古城。青灰色的瓦顶连成一片,如同浸了水的鱼鳞,在雨中泛着幽幽的光。桥下的汀江水浑浊发黄,夹带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泥沙,急匆匆地向东南方向奔涌而去。岸边几株老樟树抽出嫩黄的新芽,在雨中瑟瑟发抖,显得格外可怜。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贴身处的那封信,牛皮纸信封已经被体温焐得温热。这是出发前上司亲手交给他的,嘱咐他务必亲手交给汀州城里的联系人。
小傅啊,这次回老家,公私兼顾。上司拍着他的肩膀,眼睛里闪烁着意味深长的光,你在军中表现不错,这次任务完成得好,回来后可以考虑调你去参谋处。
傅善涛紧了紧身上的灰布长衫,这是他在进城前特意换上的便装。作为国民革命军第一军参谋处第二科最年轻的交通员,他早已习惯了掩藏身份。二十一岁的年纪,却有着超乎常人的谨慎与老练。
雨丝越来越密,打在脸上冰凉刺骨。他拉起衣领遮住半张脸,踩着泥泞的山路向城门走去。靴子陷进湿滑的黏土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声音让他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上山采药的时光——那时他还是个懵懂少年,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与期待。
城门处两个穿着褪色军装的哨兵懒洋洋地站着,枪靠在墙边,正凑在一起抽烟。看见傅善涛走近,其中一人抬起眼皮扫了一眼,又漠然地移开视线。傅善涛松了口气,看来今天查得不严。
他是第一次到汀州城,小时就听父亲说过这里。这次初见汀州城,比他想象中破败了许多。街道两旁的店铺门窗紧闭,不少门板上还贴着已经褪色的封条。青石板路面上积着浑浊的雨水,倒映出灰蒙蒙的天空。偶尔有行人匆匆走过,都低着头,缩着脖子,像受惊的麻雀。
卖灯盏糕咧——热乎的灯盏糕——
街角一个佝偻着背的老汉推着独轮车叫卖,嘶哑的声音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凄凉。傅善涛走过去要了两个,铜钱递过去的瞬间,他注意到老人布满老茧的手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
老伯,这伤
老汉迅速缩回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觉:年轻时候上山砍柴,不小心被镰刀划的。他干笑两声,推着车匆匆离开,独轮车在石板路上留下一条湿漉漉的痕迹,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
傅善涛望着老人的背影,心里一阵酸楚。家乡,比他想象的更加满目疮痍。
按照大哥信上告知的地址,他穿过几条陌生的小巷,走过店头街,终于在一座青砖小院前停下。院门上贴着褪色的春联,门环上系着一段红布条——这是母亲的习惯,说是能保佑家人平安。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
门内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然后是母亲熟悉的声音:谁呀?
阿姆,是我,善涛。他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门闩被迅速拉开,一张布满皱纹却依然清秀的脸出现在门缝中。董婉清的眼睛瞪得老大,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来。
阿姆傅善涛喉头发紧,眼眶瞬间湿润了。
我的儿啊!董婉清一把拉开门,将儿子拽进院里,又迅速关上门,仿佛害怕有人会抢走她的孩子。她粗糙的双手捧着傅善涛的脸,眼泪顺着皱纹的沟壑流下:四年了四年没见了啊
院子里栽着几株山茶花,在雨中开得正艳。傅善涛看到收拾得十分干净的小院子,知道母亲在这里过得应该是舒心的。
快进屋,外面凉。董婉清拉着儿子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你大哥今天不当值,在家呢。
正说着,堂屋的门帘被掀开,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高瘦男子走了出来。傅善余比起四年前更加清瘦,一件长袍也显得宽大了些,眼神依然温和坚定。
善涛?他愣了一下,随即快步上前,一把抱住弟弟,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提前写信说一声?
临时决定的。傅善涛含糊地回答,感受着兄长的拥抱。傅善余身上有股消毒水的味道,和记忆中一样令人安心。
进屋后,董婉清忙不迭地端茶倒水,又从柜子里翻出珍藏的桂花糕:你最爱吃的,我一直留着
傅善涛鼻子一酸。这块糕点明显已经放了很久,边角都有些发硬了,但母亲舍不得吃,就等着儿子回来。
大嫂呢?他接过茶杯,问道。
在厨房熬药呢。傅善余推了推眼镜,最近医院里伤患多,她常去帮忙,回来还要照顾家里。
正说着,门帘再次掀开,一个穿着蓝布旗袍的年轻女子端着药罐走了进来。她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面容清秀,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整个人透着一股子干净利落的气质。
听说小叔子回来了?她微笑着看向傅善涛,眼神明亮而锐利,我是范新梅。
傅善涛连忙起身行礼。他注意到范新梅的手指修长有力,指甲剪得很短,右手食指和中指间有淡淡的墨水痕迹——那是长期握笔留下的印记。
大嫂好。他恭敬地说,大哥在信里常提起您。
范新梅笑了笑,将药罐放在边上矮柜上:没什么好招待的,我去炒两个菜。她转身时,傅善涛看着他走路带风的干练劲,感觉这女子好象训练有素。不知道他以前是做什么的?
善涛,发什么呆呢?傅善余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在广州那边的工作可忙?不用到前线吧?
嗯,做些文书工作。傅善涛轻描淡写地回答,同时观察着兄长的表情。
傅善余点点头,没有追问。但傅善涛注意到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完全相信。
你父亲知道你回来吗?董婉清问道,脸上带着几分忧虑。
还没去武所呢,有写信和阿伯说近期会找机会回去。傅善涛摇头,想着先来看您和大哥。
董婉清叹了口气:你爹他年纪大了,脾气更倔了。上次善余去看他,两人还吵了一架。
傅善余苦笑:他嫌我放着把祖传的医术丢了,完全是一个西医了。他转向弟弟,你现在是吃官家饭的,他应该会高兴些。
傅善涛没有接话。父亲傅鉴飞是武所有名的中医,说在教会医师那儿学了西医,思想算是很开明了,对两个儿子都有诸多不满——长子善余把中医基本上丢了,次子善涛更是跑出去参军,在他看来简直是大逆不道。
对了,傅善余突然想起什么,你回来的正好。明天福音医院有个医学讨论会,省里来了几位专家,你要不要一起去听听?
傅善涛心中一动。福音医院是汀州最大的西医院,也是各种消息的集散地。或许能在那里找到他要联系的人。
好啊,正好我也有些医学问题想请教大哥。
范新梅端着菜进来,听到这句话,意味深长地看了丈夫一眼。傅善余假装没注意到,继续和弟弟聊着家常。
雨还在下,打在瓦片上发出细密的声响。屋里点着油灯,暖黄的光晕笼罩着一家人。傅善涛喝着母亲泡的热茶,感受着久违的家的温暖,但内心深处却涌起一丝不安——这个家,似乎藏着太多他不知道的秘密。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但天空依然阴沉。
傅善涛跟着大哥前往福音医院。汀州城在晨光中显得更加破败,许多店铺的木板门上贴着的字条。街角处,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围着一个铁皮桶烤火,小脸脏兮兮的,看着眼神就是经常吃不饱肚子。
这两年收成不好,加上捐税重,很多人家吃不上饭。傅善余低声解释,医院里每天都有饿晕的人被送来。
傅善涛默不作声。他在广州也见过类似的景象,但家乡的情况似乎更加严峻。
福音医院是一个大院子,有几栋平房,在周围低矮的民居中显得格外醒目。大门上方挂着十字架和福音医院四个大字,漆已经有些剥落。
一进门,刺鼻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走廊上挤满了等候看病的患者,咳嗽声、呻吟声不绝于耳。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匆匆走过,脸上写满疲惫。
傅医生!一个护士小跑过来,会议室准备好了,陈教授他们已经到了。
傅善余点点头,转向弟弟:讨论会九点开始,你先在院里转转,我上去准备一下。
傅善涛目送大哥离开,然后装作随意地在医院里闲逛。他注意到一楼走廊尽头有个小房间,门上挂着图书室的牌子,但不时有穿着体面的人进出,看起来不像是来看书的。
他慢慢向那个方向走去,路过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时,故意撞了一下。
哎呀,对不起老伯。他连忙扶住老人。
老人抬头,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右眼上有一道明显的疤痕。没事,年轻人。他摆摆手,声音沙哑。
傅善涛心头一震。这人的样貌与上司描述的联系人特征完全吻合——右眼疤痕,左手小指缺失一节。
老伯,您这伤他试探性地问。
早年当兵时留下的。老人淡淡地说,眼睛里却闪过一丝警惕。
我父亲也是行伍出身。傅善涛按照约定暗语说道,他常说,当兵的人最重信义。
老人眼睛微微眯起:信义值千金啊。小兄弟贵姓?
免贵姓傅。
老人突然笑了,巧了,我认识个姓傅的郎中,医术了得。
暗号对上了。傅善涛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黄先生?
老人点点头,指了指图书室:进去说。
图书室里光线昏暗,书架上的书籍落满灰尘,显然很少有人真的来看书。黄明远——这是老人的名字——熟练地锁上门,拉上窗帘,然后转向傅善涛。
信呢?
傅善涛从衣领夹层中取出那封密信,交给对方。黄明远迅速拆开,借着窗缝透进来的光浏览内容,眉头越皱越紧。
局势比想象的更复杂啊他喃喃自语,随后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为灰烬。
黄先生,上面说了什么?傅善涛忍不住问。
黄明远摇摇头:不该问的别问。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既然是你送的信,告诉你也无妨。现在各处都不安稳,南昌,长沙,都有民军在起事。各路兵马还有会合意图。这里的地下党,都会伺机而动,上面希望我们做好应对准备。
傅善涛心头一跳。这些民军兵变,报纸上都有报道。这几十年,打来打去,好像都是平常事了。这次是有什么不同?不都是国民革命军?还是没有了解太深。
他一个小小的交通员,怎么会碰到这么重要的事情?
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黄明远笑了笑:怎么,害怕了?
我只是不明白傅善涛斟酌着词句,为什么要我这些信息不能通过机要电报传送给你们吗?
我们是一个独立的情报体系,和本地的政府,部队都不相关。因为你父亲是武所有名的郎中,你大哥是汀州福音医院的医生,你家在闽西人脉广泛。黄明远直截了当地说,上头应该是想把你安排到这里来工作。
傅善涛沉默了。这样算是到一线工作了,这可不是他希望的。
不要有负担。黄明远拍拍他的肩膀,这次只是让你送个信,后面的行动不会牵扯到你。他看了看怀表,讨论会要开始了,你先去吧。晚上七点,城东老榕树下见,有回信要你带回去。
离开图书室,傅善涛心绪复杂。他没想到一次简单的探亲竟会卷入如此危险的事情。更让他不安的是,大哥似乎也与这些地下活动有关联
会议室已经坐满了人。傅善余正在台上介绍一位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这位是协和医院的陈教授,专攻外科
傅善涛悄悄在后排坐下,目光却不自觉地搜寻着。他在人群中看到了范新梅,她正专注地做着笔记,时而抬头看向讲台,眼神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那不是普通家庭妇女会有的眼神——傅善涛在军中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他们心中有信仰,眼中有火焰。
会议结束后,傅善余带着弟弟参观了医院。在手术室外的走廊上,傅善涛突然问道:大哥,你认识一个叫黄明远的人吗?
傅善余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听说过。怎么了?
没什么,刚才听人提起。傅善涛装作随意地回答,却注意到大哥的耳根微微发红——这是他撒谎时的习惯。
对了,晚上医院有个小型聚会,陈教授他们也会参加。傅善余转移话题,你要不要一起来?
恐怕不行,我约了老朋友叙旧。傅善涛婉拒,改天吧。
兄弟俩各怀心事地走出医院。天空又开始飘起细雨,远处的山峦笼罩在雾霭中,如同被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傅善涛望着灰蒙蒙的天际,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常说的话:山雨欲来风满楼。他隐约感觉到,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而他的家人,似乎早已身处风暴中心。
傅善涛在汀州陪母亲董婉清说了半日闲话,每日三餐都端着饭碗坐在她对面。董婉清夹菜时总往他碗里堆,眼角的皱纹都漾成了花:你小时候最馋腌笋,偏要等我腌够了月数才肯吃
第二日他便搭了快船离汀,顺流直下至回龙码头。码头上都有不少马车候着,傅善涛按顺序点了个车夫,就往武所赶。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傅善涛望着车外渐熟的山水,倒觉得这趟归乡路,比从前顺当许多。
傅善涛到武所时,日头刚过东墙。老宅的青石板台阶上落着层薄灰,他踩上去,听见熟悉的声——是门轴转动的动静。门内传来脚步声,接着是粗布衫的窸窣,小弟善承从门里探出头,见着他愣了愣,突然咧嘴笑:三哥!你不是说在羊城么?
可不么。傅善涛拍了拍肩头:都长这么高了!
话音未落,后厅传来咳嗽声。傅鉴飞扶着门框站在那里,月白长衫洗得发白,鬓角的白发在风里翘着。他盯着傅善涛看了半晌,才开口:路上可还顺当?
顺当。傅善涛应着,见父亲手里还攥着半本《黄帝内经》,封皮卷了边,爹还在看这个?
闲着也是闲着。傅鉴飞伸手替他理了理衣领,指腹蹭过他领口磨起的毛边,衣裳都不齐整,怎的这月就破了?
在龙岩跑交通,爬山路刮的。傅善涛顺势把话题引开,小妈呢?
在灶房熬药。傅鉴飞朝后厅努努嘴。
灶房的木门虚掩着,林蕴之系着蓝布围裙,正用木勺搅着陶罐里的汤。
见他进来,手腕一抖,勺里的汤差点溅出来:善涛?她转身时围裙带松了,露出里面洗得发灰的月白衫子,可算回来了!
傅善涛这才注意到,小妈的鬓角也添了不少白发,从前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如今只用根木簪松松绾着。小妈,我给您带了梅县的糖霜芋艿。他从包裹里掏出个油纸包,上回托人带的,您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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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蕴之接过油纸包,手指在油纸上摩挲着:你小时候就爱吃这个,总说娘做的芋艿比糖霜还甜她忽然红了眼眶,你去广州都四年了
小妈。傅善涛在她身边坐下,我现在多在梅县呢。后面得空就会回来。
善余在汀州见到了,善庆还在诏安,善辉在漳州。除了出嫁的大姐善贞,善云是在杭城女中上学,家里只有善承了。傅鉴飞生了几个孩子,平时却也是冷清。
傅鉴飞翻出藏在樟木箱里的旧相册。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傅善涛周岁时的抓周照:他攥着支毛笔,旁边摆着算盘和算盘,倒把父亲的书匣子抱得死死的。你小时候就爱翻我的医书。傅鉴飞指着照片笑,如今倒好,跑那么远去拿枪了。
乱世啊,也得有枪啊。傅善涛翻到自己离家前的一张合影,身后是武所的老城墙,有枪才能抵挡强盗防身啊。
林蕴之在旁补着善云的布鞋,闻言抬头:你爹前日还念叨,说你上次寄的信里,有句天下大同
是大哥说的?
他嘴严。傅鉴飞把相册合上,我只当他读医书入了神。
傍晚时分,傅善涛站在老宅门口。善承拽着他衣角:三哥,这次待多久啊?
我后天就得回去公干。傅善涛摸摸他的头,以后你来梅县啊,或者广州玩,那儿可比武所大多了。
傅善涛在武所住两个晚上,就要去岩城。出镇时,回头望了眼武所的青瓦白墙。山脚下的回龙河泛着碎银似的光,马蹄声渐远,老宅的门轴又一声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