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的野芒草似乎格外疯长,从汀江沿岸一路吞噬至武所镇低矮的土垣墙根,白惨惨的穗子沉沉垂落,像是天地间插满了招魂的幡。风穿过芒尖,呜呜咽咽,裹挟着不祥的流言,搅得镇子里人心惶惶。
自上海滩那场四月十二日的血腥风暴席卷而来,闽西这道狭窄的褶皱之地,也未能幸免。清党的风,刮得酷烈、阴毒。汀州城头的青天白日旗猎猎作响,却仿佛浸透了洗不净的暗红。街头巷尾,昔日高谈阔论的热闹骤然冻结,代之以惊疑张惶的窥视,压低的絮语,以及党部“肃反队”那双沉重皮靴踏过石板路时令人心悸的单调回响——啪嗒,啪嗒,像是无常在丈量着死期。
蓝玉田司令署设在汀州城西,一处前清道台的旧衙,高门深院,石狮狰狞。屋内却飘着浓郁的铁观音茶香,试图冲淡空气中无处不在的肃杀与不安。蓝玉田背着手,在铺着老式团花地毯的花厅里踱步,原本称得上气宇轩昂的脸上,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他身着笔挺的将官服,肩章上的金星黯淡无光,与厅内悬挂的蒋中正委员长大幅戎装肖像画,构成一种奇异的对峙。
“司令,”钟秘书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南京来的密电又催了,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要我们限期肃清境内所有共党分子及不稳分子,名单……已拟好第三稿了,上面……点了不少名字。”
“不稳分子?”蓝玉田猛地顿住脚步,鼻翼微微翕张,目光锐利地扫过钟秘书,“这汀州城,这闽西,南京的手伸得长啊!这里的地界,水浅王八多!谁不稳?谁又是稳的?”
他脸上肌肉抽动,显出一种被逼迫的愤怒,却又分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力与挣扎。他目光扫过案头那份长长的名单,上面一个名字赫然在目:林心尧。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声音低沉下去,像在自语,又像在说服自己:“……真要动,也得抓住真正的祸首。底下那些人,不过是些穷急了、没活路的泥腿子。一股脑全‘肃’了?那是自毁根基!我蓝玉田不是谁的刀!”
话虽如此,窗外传来的零星枪响,如同冰冷的丧钟,一下下敲在心头。强烈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迅速淹没了方才的强硬。蓝玉田烦躁地挥了挥手,像是要驱散这令人窒息的气息:“名单……压一压。先报几个无关痛痒的交差。你安排人专程去趟武所,告诉王光烈连长,看紧门户,别让外面那些疯狗在老子地盘上瞎扑腾!尤其是……那些和咱们有些旧交的,更不能让他县党部那些狐假虎威的东西轻易逮了去!”
“是!”钟秘书匆匆退下。
花厅重归寂静,只剩下蓝玉田粗重的呼吸声。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这闽西的天,怕是真要塌了。他缓缓抽出腰间一柄泛着幽冷光泽的勃朗宁手枪,轻轻摩挲着冰凉的枪身。这把枪,是当年在粤军时,一位年轻的党代表所赠。那时,黄埔的旗帜似乎还带着理想的光晕。他眼神复杂,低语道:“林老弟……清党如刮骨,没人能独善其身。你……好自为之。”
此时的林心尧,正跋涉在从汀州通往武所的崎岖小路上。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褂子,肩上搭着个旧包袱,脚下草鞋沾满了泥泞,看起来与沿途那些因赋税沉重、愁苦不堪的农人并无二致。只是那双眼睛,深陷在长途跋涉的疲惫阴影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火焰,锐利地扫过山道两侧每一处异常的动静。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汀州城里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像一只无形的巨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咽喉。他清楚记得离开前夜,那冰冷的枪声在死寂的巷弄中突兀响起,随即是凄厉的惨叫。同志匆忙传递的口信带着绝望的寒气:“快走!名单出来了!他们……在抓人!见人就抓!”
武所,成了他唯一能想到的、或许还存有一丝火种的地方。那里有明德学校,有校长刘克范,有他信任的林桂生等同志。党在武所的力量本就孱弱如风中之烛,此刻更需要有人去稳住那一点微光,传递上级血泪凝结的指示:保存力量,就地潜伏,等待时机,坚决斗争!
山路蜿蜒向下,武所城灰蒙蒙的轮廓已在视野中显现。城北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樟树,树冠遮天蔽日,树下聚集着三五成群的人,似乎与往日那种慵懒闲谈的氛围迥异,躁动不安地传递着什么消息。林心尧心头一紧,警觉地放缓脚步,下意识地压低斗笠,避开大路,闪身隐入路旁一片茂密的樟树林。枯叶在脚下发出细微的脆响,他的神经绷紧如同上弦的弓。
就在他准备绕开镇口那片开阔地,寻一条更隐蔽的小道入镇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刻意压低的对话声,混杂在风吹油茶叶的沙沙声里,断断续续飘进了他的耳朵:
“……蓝司令那边……怕也顶不住上面……”
“……刘炳坤那杀神……眼睛毒得很……”
“……探子……布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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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有人要……”
“刘炳坤”这个名字,如同淬了冰的钢针,猛地刺进林心尧的耳膜。武所县党部的部长!清党的急先锋!一股寒意从脊椎瞬间窜遍全身。他屏住呼吸,身体紧贴着一棵粗壮的油茶树干,隐在浓密的树影里,循着声音望去。不远处几棵茶树后面,两个鬼祟的人影正探头探脑向大路方向张望。其中一个,穿着半新不旧的土黄军装,外面却套了件不伦不类的粗布短褂,试图遮掩身份。另一个是本地泼皮打扮,獐头鼠目。那穿军装的,林心尧似乎有点模糊的印象,像是曾在蓝玉田驻汀州的某营房附近见过的一个小排长?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和这种地痞混在一起?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林心尧。武所这张网,收得比他想象的更快、更紧!刘炳坤的触角,竟然已经伸到了蓝玉田司令部的眼皮子底下?还是说……蓝玉田默许了,甚至……参与了?
他不敢再听,更不敢停留,像一只受惊的狸猫,悄无声息地伏低身体,借助油茶林的掩护,向着镇子另一端——明德学校的方向,飞快地潜行。每一步都踩在死亡的边缘,稍有不慎,万劫不复。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背,分不清是山路的疲惫,还是噬骨的恐惧。
几乎是林心尧的身影消失在油茶林深处的同一时刻,武所镇东头那座新挂起“县党部”牌匾、从前清巡检司衙门改头换面而来的院落里,正弥漫着一股混合着劣质烟草、汗臭和迫不及待邀功请赏热望的亢奋气息。刘炳坤,这个靠着在汀州城血洗“赤化工会”而得到赏识,被火速提拔到武所当“清党干才”的矮胖男人,此刻正陷在宽大的太师椅里。他油亮的脑门上冒着汗珠,一双眯缝小眼闪烁着豺狼见血般的兴奋光芒,死死盯着面前垂手肃立的几个人。领头的是那个在油茶林边露过脸的伪排长,此刻全然没了伪装时的谨慎,脸上堆满了谄媚和邀功的急切。
“参谋长!千真万确!小的那双招子,错不了!”伪排长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刘炳坤那张油腻的脸上,“就在油茶林那边!鬼鬼祟祟!看那身形,走路的架势,绝对就是汀州传下来的画像上那个姓林的!错不了!蓝司令那边……咳,就是王光烈连里那几个兄弟,也很配合,没吱声,他们懂规矩!”
刘炳坤嘴角扯起一丝阴冷的笑意,猛地一拍桌面,震得粗瓷茶碗叮当作响,脸上的横肉激动地跳动着:“好!好得很!天助我也!这姓林的,是条真正的大鱼!上头点名要的人!抓住他,南京那边,那就是响当当的立功!”他眼中爆发出狂热的光芒,仿佛看到了通往权力顶峰的阶梯就在眼前,“王光烈!抄家伙!带上你的人,还有党部的行动队朱队长!给我把油茶林和通往明德学校的所有小路都盯死!一只耗子也别让它溜进去!记住,要活的!老子要让他开口!把他那点同党,一锅端掉!”
“是!参谋长!”那獐头鼠目的王光烈是第一司令部东路军的连长,此刻像得了圣旨的恶犬,脸上涌起嗜血的潮红,怪叫一声,带着行动队几个同样面目凶悍的打手,旋风般冲了出去。伪排长也赶紧跟上,吆喝着召集几个穿便衣手下。沉重的脚步声、拉动枪栓的哗啦声、低沉的吼叫,瞬间撕破了小镇黄昏前那点虚假的安宁。
明德学校那间充当校长室兼秘密联络点的狭小耳房里,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一盏昏黄如豆的油灯,火苗在灯罩里不安地跳动,将几个围桌而坐的人影拉长、扭曲,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仿佛一群被困的受难者剪影。
校长刘克范,这位三十出头、穿着洗得发白长衫的儒雅书生,此刻紧锁着眉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捏着一张几乎被汗水浸透的纸条。那是丁南芝刚刚冒险传递进来的。丁南芝,这个剪着齐耳短发、面容坚毅、动作利落得不像寻常乡村教师的年轻女子,正焦灼地望着刘克范,又警惕地扫了一眼紧闭的门窗。对面坐着的是沉默寡言的木匠林桂生,粗壮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桌角,关节处布满老茧和裂口。还有个刚抹去脸上煤灰的年轻人小陈,是镇外煤矿的工人骨干,此刻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克范,”丁南芝的声音低沉而急促,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林心尧同志……怕是凶多吉少了。南面进镇的路口,全是暗卡!县党部的探子,还有王光烈那帮地痞流氓,像疯狗一样到处嗅!连……连王光烈连部都有穿便衣的兵在晃荡!”
“王光烈连?”林桂生猛地抬头,眼中第一次流露出近乎绝望的神色,“连蓝司令的人也……?”
“蓝玉田……”刘克范缓缓吐出这个名字,像是嚼碎一块苦涩的黄连,声音干涩,“他恐怕自身难保了。汀州城现在是什么光景?清党的刀,架在所有人脖子上!”他将手中的纸条推到油灯微弱的光晕下,上面是歪歪扭扭的、用木炭写就的几个字,力透纸背,带着一种绝境中的悲愤:“林危!谢狗将动!速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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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决……”刘克范抬起头,目光扫过眼前几张写满焦虑和信任的脸,那眼神已不再是教书先生的温和,而是浸透了地下斗争磨砺出的犀利与决断,如同淬火的寒刃,“同志们,武所的局面,崩溃只在顷刻之间。再犹豫,我们就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冰冷的空气和残酷的现实一同压入肺腑,“南芝,你立刻去联络所有还能联系上的可靠同志,传递八个字——‘分散隐蔽,待机而动’。能走的,立刻处理好一切痕迹,准备转移!不能走的,切断所有公开联系,等待指示!桂生,你和小陈,立刻去后山,清理我们藏在石洞里那些文件、油印机、传单……一件不留!全部烧掉!用最彻底的办法!然后,我们在鬼见愁崖下的老地方汇合!”
“是!”林桂生和小陈重重一点头,没有丝毫犹豫,起身便走。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浓重的黑暗中。
屋里只剩下刘克范和丁南芝。油灯的火苗猛地一窜,映亮刘克范眼中深切的忧虑,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在耳语:“南芝……心尧同志他……”
“我去!”丁南芝毫不犹豫,眼神决绝如同出鞘的短匕,“我熟悉镇里每一条狗洞!我去探探!哪怕……哪怕只是确认他的下落!”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利落。
“不!太危险!”刘克范一把按住她的手臂,力道很大,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刘炳坤现在肯定红了眼!你不能去撞枪口!心尧同志的经验比我们丰富……他……”他话未说完,声音却哽住了。凶险如此,经验又能抵得上几分?他深知林心尧的秉性,知其一旦暴露,断无侥幸之理。
“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刘克范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把我们的位置、联络方法,告诉所有能走的同志。今晚……最迟明天拂晓前,必须全部撒出去!像种子一样撒出去!归龙山……那里地形复杂,还有一点群众基础……”他顿了顿,目光如炬,一字一句道:“记住,活着,就是胜利!保存火种,总有燎原的一天!”
“明白!”丁南芝用力点点头,眼中已有泪光闪动,却被她倔强地逼了回去。她迅速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油纸包,塞进怀里,又紧了紧衣襟,像一头即将扑向暴风雪的母豹。
窗外,夜色已如浓墨泼洒,将小小的武所镇彻底吞没。死寂中,远处隐隐传来几声犬吠,像是黑暗巨兽喉咙里发出的低沉呜咽。风声里,仿佛夹杂着金属磕碰的轻响,越来越近……
黑暗是最好的掩护,也是死神最钟爱的幕布。县党部那扇沉重的大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打开,一队荷枪实弹、杀气腾腾的士兵涌了出来,刺刀在稀薄的星光下闪烁着一线阴冷。领头的是刘炳坤的心腹王光烈,那张布满横肉的脸上写满了嗜血的亢奋。
“搜!给老子一寸寸地搜!”王光烈低吼着,声音沙哑而凶戾,“油茶林!明德学校!掘地三尺也要把姓林的挖出来!还有那些泥腿子的臭窝棚,一个也别放过!发现可疑的,先打断腿再说!刘参谋长有令,死活不计!抓到林心尧,有大洋赏!”
脚步声迅速散开,如同瘟疫般蔓延向武所镇死寂的角落。狗吠声陡然尖锐起来,撕破了夜的宁静。随即,是粗暴的踹门声、惊惶的哭喊声、男人粗鲁的呵斥声、女人尖利的咒骂声……恐惧如同无形的瘟疫,瞬间在小镇上空猛烈爆发。
林心尧刚刚凭着对地形的熟悉,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几处可疑的暗哨,潜入一条紧邻镇东头晒谷场的僻静小巷。巷子又深又窄,两旁是高耸的土坯墙,脚下是湿滑的青石板。他贴着冰冷的墙壁,尽量将自己融入最深沉的阴影里,急速穿行。明德学校就在前方不远。
突然,巷口拐角处猛地爆出一片刺目的白光!几支雪亮的手电光柱像毒蛇的信子,瞬间撕开黑暗,死死地咬住了他!
“站住!”
“口令!”
“就是他!抓住他!”
几声怪叫如同夜枭的厉啸,带着发现猎物的狂喜。紧接着是拉动枪栓的哗啦脆响和杂沓逼近的脚步声!
林心尧的心猛地沉入谷底!没有丝毫犹豫,他像被惊动的豹子,身体一个急转,向着巷子另一端发足狂奔!风在耳边呼啸,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身后,子弹尖啸着擦过土墙,溅起一溜尘土!
“砰!砰!”
“站住!狗日的再跑打死你!”
“追啊!抓住活的!赏钱加倍!”
密集的脚步声和吼叫声在狭窄的巷子里激起令人心胆俱裂的回响。林心尧将速度催发到极致,身体压得极低,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在迷宫般的巷道里左冲右突,试图甩掉身后的追兵。然而,对方的包围圈显然早有预谋。当他再次冲出一个巷口,试图拐向通往明德学校的最后一条小路时,前方巷口赫然又亮起了几道雪亮的手电光!另一队人马堵死了去路!
腹背受敌!无路可逃!
“林心尧!你跑不了啦!乖乖束手就擒,还能少吃点苦头!”王光烈那破锣嗓子在黑暗中得意地响起,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林心尧猛地刹住脚步,背靠着一堵坚实的土墙,胸膛剧烈起伏。汗水顺着额头滑进眼里,带来一阵刺痛。他剧烈地喘息着,目光扫过前后涌来、端着刺刀和短枪、凶神恶煞般的士兵和打手。黑暗的巷道如同怪兽的食道,将他死死困住。追兵的手电光像探照灯般集中在他脸上,强烈的光线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臂遮挡强光,视线却透过指缝,清晰地看到前方一张张因亢奋而扭曲变形的脸——王光烈的狞笑,那个伪排长的贪婪眼神,还有那些士兵眼中麻木的凶狠。
“林心尧!哈哈哈!总算逮到你这泥鳅了!”王光烈得意洋洋,提着驳壳枪一步步逼近,黑洞洞的枪口在光线下泛着死亡的光泽,“给老子跪下!举起手来!”
林心尧缓缓放下遮挡强光的手臂,身体依旧挺得笔直,靠在冰凉的土墙上。他没有看王光烈,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这些丑恶的嘴脸,望向更远的黑暗深处。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脸上剧烈的波动也在强光下迅速敛去,最终化为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汗水依旧顺着鬓角滚落,在下颌处砸碎,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却沉淀出一种磐石般的、不容撼动的重量。他没有怒骂,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只是平静地扫视着那些围上来的枪口。那目光,沉静得如同深潭之水,竟让几个冲在最前面的打手脚步不自觉地一滞,握着枪把的手心莫名渗出冷汗——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仿佛他们这些猎人,在他眼中不过是跳梁小丑。
“带走!”王光烈被这眼神刺得心头一虚,随即恼羞成怒,猛地挥动手臂,厉声咆哮,“捆结实点!这狗东西滑得很!押回党部!刘参谋长要亲自审他!”
几个如狼似虎的打手扑了上来,带着汗臭的手粗暴地扭住林心尧的双臂,用粗糙的麻绳死死捆住他的手腕,勒得皮肉深陷。他被推搡着,踉跄地走出小巷,暴露在镇中大路昏暗的光线下。四周的民居里,有门窗轻轻开启一条缝隙,露出一双双惊恐的眼睛,又飞快地缩了回去。巡夜的打更声早已消失,只有押解队伍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的街道上回荡,如同送葬的鼓点。
刘克范很快就得知林心尧被抓,马上叫来林桂生、丁南芝等几个骨干的教师,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刘克范的声音低沉却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王光烈这条疯狗,他们绝不只是要林心尧同志一条命!那个刘参谋长是要把我们连根拔起,斩尽杀绝!那份‘自新脱党声明’,就是催命符!”
他大步走到墙角,猛地掀开一块松动的地砖,露出下面一个不大的暗格,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本薄薄的油印小册子,还有一叠传单。
“桂生同志,把这些……还有外面联络点的所有痕迹,立刻处理干净!灰烬要扬掉,不能留一点火星!”林桂生重重点头,立刻上前,小心地捧起册子。
“小陈,你腿脚快,立刻去通知镇上那几个还没来得及转移的同志:愿意走的,一刻钟内到镇西土地庙残碑后集合;实在走不了或……或另有打算的,”刘克范的声音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从此……各安天命!我们……永不再见!”小陈一咬牙,身影如风般消失在门外。
刘克范的目光最后落在林桂生脸上:“桂生,你留下,断后。动作要快,痕迹要清!我们在土地庙等你,半刻钟!半刻钟后,无论你来不来,我们必须走!如果走散了,你在济仁堂药铺留口信,我们再联络。”
“明白!”林桂生没有多余的话,眼神如同磐石般坚定。他迅速开始整理屋内任何可能暴露身份或联系方式的物品——地图、笔记、特殊的符号标记……动作快如闪电,却又异常沉稳。
刘克范深深看了这间承载了他们太多希望与斗争的屋子最后一眼,猛地转身:“走!”他带着丁南芝和另一位教师,头也不回地冲入外面浓重的夜色。脚步声迅速消失在死寂的小巷深处。
屋内只剩下林桂生,他迅速而无声地将所有紧要物品塞进一个不起眼的旧布包,又将几张空白信笺叠好,塞进怀里。做完这一切,吹熄了油灯,隐入门后阴影中。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屏住呼吸,像一尊冰冷的石像,侧耳倾听着外面的风吹草动。
林桂生再不迟疑,如同灵巧的山猫,无声地推开后窗,身体轻盈地翻了出去,落地时悄无声息,迅速没入屋后那片荒芜的竹林。
武所镇西,那座早已香火断绝、残破不堪的土地庙,半截倒塌的石碑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扭曲狰狞的黑影。石碑后的荒草深处,几个黑影无声地聚拢。刘克范借着微弱的月光,清点着人头:林桂生、小陈、两位教师……一个不少。他焦灼的目光投向镇子方向。
终于等来了林桂生。
远处,狗吠声骤然密集起来,如同发现了猎物踪迹的鬣狗群,狂躁地撕裂了夜的死寂,一声紧过一声,带着令人心悸的凶戾,迅速朝着明德学校方向蔓延过去!
刘克范猛地一挥手,声音低沉而决绝,如同斩断一切的利刃:“走!”
几条黑影如同惊散的乌鸦,没有丝毫犹豫,在浓重夜色的掩护下,猛地窜出石碑的阴影,扑向土地庙后方那片荒草丛生的山坡。山坡陡峭,乱石嶙峋,荆棘密布。他们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向上攀爬。尖锐的碎石划破了手掌,带刺的藤蔓刮烂了衣服,留下斑斑血迹和布条,却无人敢发出一声痛哼。身后,土地庙方向已经隐约传来嘈杂的人声和晃动的手电光柱!
“这边有痕迹!”
“追!肯定没跑远!”
“放狗!快!”
几声凶戾的吆喝和几声兴奋的犬吠紧随着传来,如同地狱追魂的号角!一条黑影冲在最前方开路,像灵巧的山羊,正是小陈!他熟悉这一带每一条能下脚的石缝。紧随其后的是林桂生,用自己的身体为后面的同志挡开横生的枝桠。刘克范拉着丁南芝,手脚并用地抓住一块突出的岩石,猛地向上翻过一道陡峭的石坎。眼前豁然开朗,已经是山脊线。冷冽的山风如同冰刀,瞬间刮透了汗湿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却也吹散了部分身后追兵的喧嚣。
然而,危险并未解除。山脊线并不平坦,前方是一片更为陡峭、遍布风化页岩和低矮灌木的斜坡,通向更高处的归龙山莽莽林海。
“这边!跟我来!”小陈没有丝毫停顿,低吼一声,带领众人沿着崎岖的山脊线,向着更深、更险的黑暗发足狂奔。荆棘撕扯着他们的裤脚,碎石在脚下滚动坠落。每一步都踩在生死边缘。
他们又冲下一条更为隐蔽、被茂密灌木完全覆盖的陡峭岔道。周围终于安静 下来。
这条“路”几乎是垂直的,脚下全是松动的碎石和湿滑的泥土。
“滑下去!快!”小陈低吼着,毫不犹豫地率先蜷缩身体,顺着陡坡滑了下去!身体在碎石和泥土中摩擦、颠簸、翻滚!紧接着是丁南芝,然后是其他人,依旧是林桂生断后。刘克范也顾不上许多,依样蜷缩身体,猛地向下一滑!天旋地转!冰冷的泥浆灌入口鼻,碎石如同钝刀刮擦着身体!刘克范咬紧牙关,任由身体在陡坡上失控地翻滚、滑落,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冲下去!冲进前面那片深不见底的密林!
噗!
他终于重重地摔在一片厚厚的落叶腐殖层上,摔得眼冒金星,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只有力的大手猛地将他拖了起来,是小陈!紧接着是林桂生和另外两人也陆续滑下,滚作一团。
“这边!”小陈喘息着,指向下方一条被浓密树冠遮蔽、几乎完全消失在黑暗中的狭窄溪谷。大家只能在这里等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