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带着霉味与铁锈气息的风,从刚刚开启的暗道深处倒灌出来,吹动着林轩额前汗湿的碎发。身后是连接舱不断崩塌的轰鸣,王魁沉重的喘息,张诚压抑的痛哼,赵倩细弱的啜泣,以及那无处不在、宣告着毁灭即将降临的炮火尖啸。
生路就在眼前,狭窄,黑暗,却代表着喘息之机。
林轩半只脚已踏入黑暗,陈玄沉重的躯体紧贴着他的后背,动力斧冰冷的触感从掌心直抵神经末梢。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计算着这条霍东山临终前提及的、图纸上不存在的维护通道可能通往何处,计算着角斗场追兵的反应时间,计算着身后这三个状态各异的幸存者还能支撑多久。
所有的计算,所有的冷静,都在下一瞬间,被一种超越物理法则的力量彻底碾碎。
没有任何预兆。
矿站那本就摇摇欲坠、布满裂纹的穹顶,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强行撕开!不是金属扭曲断裂的刺耳声响,而是一种更令人心悸的、仿佛空间本身被强行揉碎的诡异嗡鸣!
一道光柱,一道扭曲的、不断变幻着诡异七彩流光的巨大光柱,无视了厚重的金属和岩层,径直穿透而下,精准无比地将刚刚踏入暗道半步的林轩,连同他背上的陈玄,完全笼罩在内!
光柱的颜色无法用言语形容,仿佛是无数种情绪、无数段记忆、无数种恐惧被强行打碎、混合、再扭曲后形成的具象化产物。它不温暖,不刺眼,却带着一种直抵灵魂深处的冰冷和粘稠感。
林轩只觉得一股完全无法抗拒的力量作用在身上,不是拉扯,不是挤压,而是一种……置换。仿佛他所在的这一小块空间,被硬生生从现实的坐标上“挖”了出来,然后塞进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充满恶意的维度。
天旋地转!
不是身体上的翻滚,而是感官和认知层面的彻底颠覆。色彩、声音、气味、触感……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原有的意义,混杂成一片混沌的、令人作呕的洪流,冲击着他意识的堤坝。
这种令人极端不适的感觉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或许连十分之一秒都不到。
当林轩强行稳住几乎要溃散的精神,重新“感知”到自身存在时,他发现自己依然站着,陈玄依然在他背上,动力斧依然握在手中。
但周围的一切,都变了。
不再是那条狭窄、黑暗、充满工业废土气息的维护通道。
他置身于一条……“回廊”之中。
一条光怪陆离,仿佛由无数破碎的镜面、扭曲的阴影、流动的色彩以及不断变幻的、毫无逻辑可言的几何结构拼接而成的回廊。脚下不是金属或岩石,而是一种介于实质与虚幻之间的、踩上去软绵绵却又能承托身体的诡异地面,颜色如同凝固的血浆与污秽的胆汁混合体,还在微微搏动。墙壁和穹顶(如果那能称之为墙壁和穹顶的话)在不断扭曲、拉伸、挤压,时而呈现出熟悉的金属管道结构,下一秒又化作蠕动的、布满眼球状斑点的肉壁,转瞬间又变成无数尖叫哀嚎的人脸堆积而成的浮雕。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甜腻与腐臭交织的怪味,隐约间,似乎能听到无数细碎的低语、压抑的哭泣、疯狂的狞笑,从四面八方涌来,直接钻进脑海,试图撩拨起每一根关于恐惧和痛苦的神经。
这里没有明确的光源,但一切却又清晰可见,只是所有的景象都笼罩在一层不断变幻的、不祥的七彩滤镜之下。
角斗场处理“特殊素材”的最终刑场——无尽回廊。
一个并非依靠物理伤害毁灭敌人,而是通过折射并无限放大闯入者内心所有恐惧、痛苦、悔恨与绝望记忆,从精神层面将其彻底瓦解、吞噬、同化的……精神炼狱!
林轩的呼吸骤然收紧,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他立刻意识到自己遭遇了什么。这不是常规的武器或陷阱,这是角斗场用来对付那些最难缠、最棘手,或者他们最想“好好招待”的敌人的终极手段!
他猛地回头。
身后,哪还有什么暗道入口?哪还有什么王魁、张诚、赵倩?只有一片不断扭曲翻滚的、如同浓稠墨汁般的黑暗,那黑暗仿佛有生命般,正向着他缓缓蔓延,所过之处,回廊那些光怪陆离的景象都如同被侵蚀般溶解、消失。
不能停留!
林轩几乎是本能地,背着陈玄,向前迈出一步。
就在他脚步落下的瞬间,周围的景象骤然剧变!
冰冷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空气涌入鼻腔。眼前不再是扭曲的回廊,而是一条洁白、安静、灯光惨白的医院走廊。走廊尽头,一扇熟悉的病房门虚掩着,门牌上的号码,是他刻骨铭心,无数次在噩梦中见到的那个。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他少年时,母亲最终离世的那家医院,那条他跑了无数次的走廊!
他试图控制自己的思维,告诉自己这是幻象,是回廊根据他的记忆编织的陷阱。但那股消毒水的味道,那份死寂的安静,那扇虚掩的门……一切都太过真实,真实到让他坚固的心防都产生了一丝裂缝。
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继续向前,无视那扇门。
然而,当他经过那扇虚掩的房门时,眼角的余光,还是不受控制地瞥了进去。
病床上,躺着那个面容枯槁、却依旧带着温柔笑意的女人。她似乎感觉到了门外的视线,缓缓转过头,空洞无神的眼睛“望”嘴唇翕动,发出微弱而熟悉的声音:
“小轩……你来了……妈妈……好疼啊……”
那声音,带着弥留之际的痛苦和无助,如同最锋利的针,狠狠扎进林轩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一股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几乎让他窒息。他明知道是假的,明知道是角斗场窥探了他的记忆制造出来的幻象,可那份深埋心底、从未真正愈合的伤痛,依旧被血淋淋地撕开。
他猛地闭上眼睛,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脚下发力,近乎狂奔地冲过了那段走廊。
景象再次扭曲变幻。
医院走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燃烧的废墟,焦糊味和血腥味扑面而来。残破的星舰碎片四处散落,火焰舔舐着扭曲的金属骨架。一个穿着破碎战斗服、满身血污的汉子,背对着他,用身体死死抵住一块即将倒塌的金属隔板,隔板后面,是几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年轻面孔。
那汉子回过头,脸上沾满了黑灰和凝固的血块,但那双眼睛,林轩认得,是他在第一次正式任务中,为了掩护他们这些新兵而牺牲的老班长!
“快走!林轩!带他们走!”老班长嘶吼着,声音因为用力而变形,嘴角不断溢出鲜血,“别回头!”
下一刻,巨大的爆炸吞没了他的身影,灼热的气浪将林轩狠狠掀飞。
林轩重重摔在地上(那软绵诡异的地面反馈着真实的痛感),他挣扎着抬头,眼前只剩下冲天而起的火光和飞扬的灰烬。
“班长……”他喃喃道,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
回廊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场景再次切换。
这一次,是霍东山。
不是刚才那壮烈的牺牲,而是更早之前,在“远航者号”的加密舱室内,霍东山独臂拍着他的肩膀,咧嘴笑着,露出被烟草熏得微黄的牙齿:“小子,怕个鸟!跟老子干完这一票,请你喝最好的烈酒!妈的,陈老道算卦说老子这次有血光之灾,呸!老子偏不信这个邪!”
那爽朗的、带着粗野生命力的笑声,此刻在这诡异回廊中回荡,却显得无比刺耳和讽刺。
血光之灾……何止是血光。
紧接着,就是那幽蓝色的爆裂光芒,老猫(李淼)扭曲而绝望的脸,霍东山将他狠狠推开时那决绝的眼神,以及……那吞噬一切的毁灭性能量。
每一幕,都是他亲身经历,每一份痛苦,都是他真实承受。而这无尽回廊,就像是一个最高明的、也是最残忍的解剖师,将他生命中所有最不愿回首的伤疤,一层层剥开,将那些痛苦、悔恨、无力、悲伤……所有负面的情绪,如同投入放大器一般,千百倍地反馈给他!
周围的低语声越来越响,那些细碎的、充满恶意的声音开始变得清晰,仿佛就在他耳边呢喃:
“你救不了他们……”
“都是你的错……”
“放弃吧,挣扎只会更痛苦……”
“加入我们,成为回廊的一部分……”
甜腻腐臭的气味更加浓烈,墙壁上那些蠕动的肉壁仿佛要活过来,伸出血肉模糊的触须;那些堆积的人脸浮雕,五官扭曲,发出无声的尖啸;脚下的地面搏动得更加剧烈,仿佛踩在某个巨大生物的脏器之上。
精神上的压力如同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冲击着林轩的意识。他感到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背上的陈玄似乎也变得沉重如山,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拄着动力斧,单膝跪地,大口喘息着,汗水浸湿了衣服,紧贴着皮肤,冰冷粘腻。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但那瞳孔深处,一点冰冷的、如同寒夜孤星般的光芒,却顽强地燃烧着,未曾熄灭。
他想起霍东山推开他时的怒吼。
想起陈玄昏迷前那未说完的警示。
想起角斗场那高高在上、视他们如蝼蚁草芥的操控。
愤怒,如同冰冷的火焰,开始在他胸中点燃,对抗着那无孔不入的精神侵蚀。
“就……只有这点……手段吗?”
他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沫和决绝。
他强迫自己站直身体,无视耳边越来越清晰的恶魔低语,无视眼前不断闪回的痛苦景象,无视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负面情绪浪潮。
他握紧动力斧,目光死死盯向前方那不断变幻、仿佛永无尽头的光怪陆离之处。
“角斗场……”
他低语着,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
“你们的刑场……老子,闯定了!”
他迈开脚步,不再是躲避,不再是挣扎,而是带着一股近乎自毁的、也要在这精神炼狱中撕开一条血路的狠厉,一步一步,踏向前方那未知的、更深的恐惧与痛苦之中。
回廊感应到了他的抵抗与意志,扭曲变幻的速度骤然加快,更加深沉、更加不堪的记忆碎片,如同择人而噬的毒蛇,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缓缓露出獠牙。
炼狱的折磨,才刚刚进入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