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流那冰冷残酷的烙印尚未在识海中完全平复,周遭的景象已如同浸血的画卷,蛮横地铺陈开来。
不再是那条倾斜向下的甬道,也非那片维持着诡异寂静的洼地。这里,是更为原始,更为赤裸的……进食场。
头顶是低矮得仿佛随时会坍塌的岩层,犬牙交错,垂落着黏腻的、不知名的暗色菌类,滴滴答答落下腐蚀性的液体,在地面汇聚成一片片冒着细密气泡的浑浊水洼。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酸腐气,混杂着某种生物脏器腐烂后的甜腥,以及最纯粹的、沉淀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血腥味。光线晦暗,仅有的来源,是岩壁上零星分布的、散发着惨绿色幽光的苔藓,将嶙峋的怪石与扭曲的影子投射得如同张牙舞爪的魔怪。
死寂,并非无声。
有粘稠液体缓慢流动的汩汩声,有岩层深处传来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更有一种压抑的、仿佛来自胸腔最深处的喘息与呜咽,在四面八方起伏。
林轩就站在这片污浊之地的中央,脚下是微微下陷、仿佛由无数尸骨碾碎后混合着黏液铺就的“地面”。他刚刚降临,身上还带着一丝与这片彻底绝望空间格格不入的、属于“外面”的气息。
就是这一丝气息,如同滴入滚油的水珠,瞬间引爆了潜藏的疯狂。
“嗬……嗬……”
左侧一块布满孔洞的巨岩后,率先亮起了两点猩红。那光芒中没有任何理智,只有最本能的饥饿与毁灭欲。
紧接着,右侧一片不断鼓胀、收缩的肉膜之下,探出了一个覆盖着粘液的光秃头颅,嘴巴裂开到耳根,露出层层叠叠的尖锐牙齿,发出“嘶嘶”的怪响。
正前方,一个水洼“哗啦”一声破开,爬出一个类人的形体,但四肢着地,关节反向扭曲,脊背上生着一排惨白的骨刺,滴着涎水,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咆哮。
三面合围。
更多的阴影在蠕动,更多的猩红目光在幽暗处亮起。它们是被扔进这塔内最底层、早已被磨灭了最后一点灵智,只剩下吞噬与杀戮本能的“东西”。或许是失败的试验品,或许是彻底疯魔的囚徒,它们构成了罪骨塔第一层最基础,也最无处不在的威胁——清道夫,或者说,食腐者。
它们嗅到了新鲜血肉的味道,嗅到了“新人”那与塔内污秽格格不入的“洁净”气息。这气息,对它们而言,是难以抗拒的诱惑,是点燃疯狂的最后火星。
林轩站在原地,身形在惨绿幽光下拉得细长。他没有去看左侧那猩红目光的主人,也没有理会右侧那裂口嘶鸣的怪物,他的视线,平静地落在正前方那头四肢着地、骨刺狰狞的类人生物身上。
那东西似乎被这种无视激怒了,四肢猛地发力,腐烂的地面被蹬出深坑,粘液飞溅。它化作一道扭曲的黑影,带着一股腥风,直扑林轩面门!速度极快,爪风凌厉,足以撕裂金石。
与此同时,左侧巨岩后的身影也猛地窜出,竟是一头体表覆盖着硬化脓疱、形似猎犬却生着蝎尾的怪物,蝎尾毒钩闪烁着幽蓝寒光,悄无声息地刺向林轩后心。右侧那裂口怪物则贴地疾行,如同滑腻的毒蛇,张开血盆大口,咬向他的脚踝。
配合算不上精妙,但足够致命,足够凶残。这是它们在无数次杀戮与被捕杀中磨砺出的,最有效的猎杀本能。
面对这电光火石间的三方扑杀,林轩终于动了。
他没有后退,没有格挡,甚至没有做出任何明显的防御姿态。
他只是,向前,踏出了一步。
一步落下,脚下那污浊粘稠的地面,仿佛微微震颤了一下。一股无形无质,却让扑杀而来的三头怪物灵魂本能战栗的气息,以他为中心,骤然扩散。
不是杀气,不是威压,而是一种更为根源的,仿佛能引动万物内在罪孽与痛苦的……悸动。
“嗡——”
林轩的体内,那缕自踏入罪骨塔便受到刺激,开始悄然活跃、摇曳的业火,在这一刻,仿佛被彻底点燃。
它并未透体而出,没有绚烂的光影,没有滔天的热浪。
但在他深邃的眼眸最深处,一点极淡、极幽深的红芒,倏然亮起。那红,不是鲜血的艳红,不是火焰的炽红,而是一种沉淀了无尽罪罚、承载了万千业力的暗红,如同地狱最底层凝固的血痂。
他抬起了右手。
五指修长,指节分明,皮肤下隐隐有暗红色的流影一闪而逝,仿佛有岩浆在血脉深处奔流。
第一个接触的,是正面扑来的骨刺怪物。
林轩的手,看似缓慢,实则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精准无误地按在了那颗光秃丑陋的头颅之上。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响。
“嗤——”
一声轻微得如同热刀切入牛油的声音。
那骨刺怪物前扑的狂暴势头戛然而止,凝固在半空。它身上那狰狞的骨刺,以林掌心接触点为中心,瞬间蒙上了一层暗红色的、如同脉络般的纹路。那纹路急速蔓延,眨眼间覆盖全身。
怪物连一声哀嚎都未能发出,那双疯狂猩红的眼眸,光芒瞬间黯淡、涣散。它的躯体,没有碎裂,没有焦黑,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华与支撑,以一种违反物理规律的方式,极速地萎缩、干瘪下去。表皮失去光泽,肌肉塌陷,骨骼变得酥脆。
不到一个呼吸,原本凶煞逼人的怪物,化作了一具蜷缩的、仿佛被风干了千百年的黑色枯骸。
一阵微风吹过(这塔内本不该有风),枯骸悄然瓦解,化作一蓬细密的黑色灰烬,簌簌飘落,融入脚下污浊的地面,再无痕迹。
而就在这怪物化作飞灰的同一瞬,左侧那蝎尾猎犬的毒钩,已然触及了林轩背后的衣衫。
然而,那足以洞穿金铁的毒钩,在距离衣衫还有寸许距离时,却像是撞上了一层无形无质、却坚韧无比的壁障。
不,不是壁障。
是“业”。
是那怪物自身携带的,在无数杀戮与吞噬中积累的罪孽、痛苦与疯狂,在这一刻,被林轩周身那引动业力的气息所点燃、所具现,反过来形成了对它自己的禁锢与反噬!
蝎尾猎犬的动作猛地一僵,它身上那些恶心的脓疱接连爆开,流出腥臭粘稠的液体,它的眼中第一次浮现出不属于疯狂野兽的,而是某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极致痛苦与恐惧。它想嘶吼,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咯咯”的、气管被堵住的怪声。
林轩甚至没有回头。
他的左手,随意地向后一挥袖袍。
袖角拂过那僵直的蝎尾猎犬。
“噗!”
如同火星落入浸满火油的干草。
暗红色的火焰,这一次是真实的火焰,却没有任何温度散出,反而带着一种吞噬一切生机的冰冷,自蝎尾猎犬的体内由内而外地燃烧起来。火焰跳跃着,无声无息,将它的血肉、骨骼、乃至那根幽蓝的毒钩,都一同焚化。没有烟雾,没有臭味,只有一种万物归寂的虚无感。
第二个扑杀者,步了前者的后尘,化为虚无。
此时,右侧那贴地而来的裂口怪物,血盆大口已然即将合拢,咬住林轩的脚踝。
林轩终于低下了头,看向脚下那丑陋、滑腻的生物。
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深不见底。唯有那点暗红,在眸中幽幽燃烧。
他没有闪避,没有踢击。
只是右脚,轻轻向下一踏。
踏在了那裂口怪物狰狞的头颅前方,寸许之地。
没有接触。
但就在他脚掌落地的瞬间,以落点为中心,一圈暗红色的、如同水波般的涟漪,无声无息地扩散开来。
涟漪掠过裂口怪物的身体。
那怪物前冲的动作瞬间凝固,张大到极致的嘴巴无法合拢,粘稠的涎水挂在齿缝间。它体表的粘液急速干涸,皮肤变得灰败,那双充满饥饿的眼睛,光芒迅速熄灭,被一种彻底的死寂所取代。
它的生命,它的疯狂,它的所有存在痕迹,仿佛被那圈涟漪无声地抹去。
第三个。
从扑杀开始,到三头怪物彻底化为乌有,整个过程,不过两三个呼吸的时间。
惨绿色的幽光依旧晦暗,岩壁上的苔藓默默闪烁,粘稠的地面冒着气泡,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林轩,依旧站在原地,衣衫整洁,气息平稳。仿佛刚才那电光石石的杀戮,只是拂去了沾染在身的些许尘埃。
他体内那缕业火,似乎因为这三份“新柴”的投入,而壮大了微不可察的一丝,燃烧得更加沉静,更加幽深。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如同细微的电流,掠过他的四肢百骸。不是愉悦,而是一种……契合。与这罪骨塔的规则,与这杀戮的本质,一种深层次的契合。
四周阴影中,那些原本蠢蠢欲动,闪烁着更多猩红目光的存在,在这一刻,齐刷刷地熄灭了。
疯狂的饥饿感,被一种更原始、更深刻的恐惧所压倒。
它们蜷缩回更深的黑暗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不敢再泄露丝毫气息。
这片区域,陷入了比之前更深沉、更彻底的死寂。
林轩缓缓抬起刚才按碎那头骨刺怪物的右手,放到眼前。指尖干净,没有任何污迹,只有皮肤下,那若隐若现的暗红流影,缓缓平复。
他放下手,目光投向这片昏暗、污浊空间更深远的方向。
那里,有更强大的气息在蛰伏,有更浓郁的罪孽在沉淀。
“新柴……”
他低声自语,声音在这死寂中清晰可闻,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
“看来,还远远不够。”
业火饥渴,需要更多的燃料,需要更磅礴的罪孽,来助长其势,来印证其道。
他迈开脚步,不再理会身后那片被恐惧填满的阴影,向着第一层更深、更黑暗处行去。
步履从容,如同漫步在自家的庭院。
只是每一步落下,脚下那污浊的地面,都仿佛畏惧般,微微陷落,又缓缓恢复。
罪骨塔的第一层,因这新来的“执刀人”,那看似平静,实则比任何疯狂都要可怕的步伐,而开始真正地……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