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与合成血液替代液混合的刺鼻气味,粗暴地将林黯的意识从混沌中拽回些许。他首先感受到的并非疼痛,而是一种遍布全身的、深入骨髓的虚弱,仿佛每一寸肌肉、每一条神经都被抽空了力量,仅剩空荡荡的皮囊勉强维系着生理机能。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他费力地睁开一条缝隙,眼前先是模糊的光晕,随后逐渐聚焦。
低矮、布满管线和水渍的天花板。昏暗的、偶尔闪烁一下的冷光灯。空气混浊,带着铁锈和机油的味道。这不是“守夜人”任何一个安全屋或医疗点的风格。这里更……粗粝,更底层。
记忆的碎片开始回流,带着锐利的边缘切割着他的思维。
刺杀,失败——不,是成功后的意外。那个目标,那个叫苏晚晴的女研究员……她颈间的吊坠,那个扭曲的、如同断裂翅膀般的银饰……为什么会那么熟悉?熟悉到让他扣下扳机的手指出现了千分之一秒的迟疑,而这迟疑,在“守夜人”的准则里,已是不可饶恕的破绽。
然后,是“老师”冰冷如机械的声音通过加密频道传来:“‘幽灵’,任务报告。” 他没有隐瞒那瞬间的迟疑。接着,是预料之中,却又每次执行时都令人心底发寒的指令:“目标关联者,潜在信息泄露风险。清除。”
他去了。找到她时,她正蜷缩在简陋公寓的数据终端前,全息屏幕上流淌着复杂的脑神经图谱代码,眼神里有惊恐,但深处还有一种他看不懂的、执拗的光。他举起了配枪“夜枭”,消音器冰冷的触感抵在掌心。就在她抬头,目光与他对视,那吊坠再次滑出衣领的瞬间——
不是记忆,而是一种更原始的东西在胸腔里冲撞。开枪的指令在脑中形成,手指却背叛了意志。
他打偏了。故意,还是意外?连他自己在那一刹那都无法分辨。子弹擦过她的发梢,没入身后的墙壁。她惊愕地看着他,而他,代号“幽灵”、从未失手的王牌杀手,在那一刻竟感到一丝荒谬的……慌乱。
后果接踵而至。组织的清除程序几乎在他撤离现场的同时启动。来自昔日同僚的致命伏击在三个不同的预设撤离路线上等着他。他凭借着对规则的熟悉和一丝侥幸——或许还有那些伏击者内心深处,对“幽灵”这个代号残留的一丝忌惮——才勉强杀出重围,但也付出了代价。左肋下方传来的、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的剧痛,提醒着他一枚“毒牙”iii型智能子弹造成的贯穿伤,以及体内可能残留的纳米追踪剂。
这里是……锈带。镜城光辉表皮下的溃烂伤疤。只有这里,庞大的“天穹集团”社会信用监控网络才会因基础设施的老化和人为的屏蔽而出现大片盲区,也只有这里盘根错节的地下势力和对上层天然的敌意,能暂时提供一个亡命之徒的藏身之所。
他用尽力气,微微侧过头。
房间很小,堆放着各种废弃的电子元件和机械零件。一个简易的医疗箱打开放在旁边的金属箱上,里面是使用过的止血凝胶注射器和生物缝合带。伤口已经被草草处理过,手法算不上专业,但足够应急。
她坐在离床不远的一个破旧工作台旁,背对着他,全息屏幕的光映亮了她略显苍白的侧脸和紧抿的嘴唇。屏幕上不再是复杂的神经图谱,而是快速滚动的数据流和不断切换的监控画面——显然是镜城公共安全网络(已被篡改过)和锈带本地某些地下信息节点的混杂信息。她在试图抹去他们的踪迹,寻找下一步的出路。
苏晚晴。
这个名字在他舌尖无声滚过。一个本应成为他任务清单上一个冰冷备注的名字,此刻却成了他逃亡路上唯一的、极不可靠的“同伴”。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动静,苏晚晴猛地转过头。她的眼睛很大,此刻布满了血丝和疲惫,但眼神清澈,带着一种学者特有的专注和审视。看到他醒来,她明显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又绷紧了身体,警惕地看着他。
“你醒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平静,“你昏迷了大概六个小时。伤口我做了初步处理,子弹穿过去了,没伤到主要脏器,但失血不少,而且‘守夜人’的子弹通常不干净,我用了广谱抗纳米剂和解毒血清,希望有效。”
很专业的判断。林黯想。不愧是“天穹集团”前高级研究员,即使研究方向是脑神经科学,基本的急救和毒素知识也不缺。
他尝试发声,喉咙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水。”
苏晚晴起身,从一个恒温箱里取出一瓶饮用水,走过来,却没有直接递给他,而是放在了他伸手能够到的床沿。“你自己能行吗?”
她在保持距离,也在评估他的状态。林黯心中了然。他勉强撑起上半身,这个动作牵动了伤口,让他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伸手拿过水瓶,拧开,小口而快速地喝了几口。冰凉的水流缓解了喉咙的不适,也让他混沌的思维清晰了一丝。
“这里安全吗?”他问,声音依旧沙哑,但恢复了惯常的冷静。
“暂时。”苏晚晴走回工作台,指了指屏幕,“我利用以前的权限后门和锈带‘信息贩子’提供的几个跳板,干扰了附近三个街区的监控回溯。追捕你的信号在进入这一带后减弱了,他们应该知道我们在锈带,但具体位置还需要时间排查。不过,‘守夜人’在锈带也有眼线,我们停留时间不能超过二十四小时。”
二十四小时。对于两个被顶尖杀手组织追缉的人来说,转瞬即逝。
“为什么?”林黯看着她,问出了从意识清醒就开始盘旋的问题,“为什么救我?在公寓,你可以报警,可以呼救,或者……趁我受伤离开。” 按照常理,一个刚刚被杀手袭击、又被同一杀手诡异“放过”的普通人,最该做的就是远离这个危险源。
苏晚晴转过身,面对着他,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颈间的那个银质吊坠。“我试过报警。”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略带讥讽的笑,“但接线员的反馈是‘已记录,请等待后续调查’,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这里是镜城,林先生。‘天穹’的监控无所不在,但某些‘事情’发生时,它就会选择性失明。至于离开……” 她顿了顿,直视他的眼睛,“你受伤是因为我。虽然我不明白你最后为什么没有杀我,但这条命,至少有一部分算是你留下的。而且……”
她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而且,你认识这个,对吗?” 她举起那个吊坠。
林黯的目光凝固在吊坠上。那扭曲的、仿佛痛苦挣扎的翅膀造型,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冽的银光。熟悉感再次涌上,但依旧没有具体的记忆画面,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混杂着悲伤与温暖的悸动,堵在胸口。
“我不记得。”他如实回答,声音低沉,“但它让我……无法对你开枪。”
这个回答似乎让苏晚晴有些意外,也让她眼中的审视更深了一层。“这是我父亲留下的。他是‘天穹集团’早期‘方舟计划’的核心研究员之一。”她缓缓说道,观察着林黯的反应,“大约十五年前,他在一次实验室‘意外’中失踪,官方记录是死亡,但这个,”她握紧吊坠,“是他留给我的唯一东西,也是他私下研究的、关于记忆编码与保护的某种‘钥匙’的模型。他说,如果有一天他出事,或者我发现‘方舟计划’的方向变得……不对劲,这个或许能保护我,或者指引我找到真相。”
方舟计划。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黯心中激起无声的涟漪。他隐约觉得,自己遗忘的过去,可能与这个计划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你父亲的研究,你的研究,”林黯敏锐地捕捉到关键,“和‘守夜人’要灭口的理由?”
“我不知道‘守夜人’为什么接单杀我。”苏晚晴摇头,“但我父亲失踪前,曾非常不安地提到过,他的研究被用于了‘方舟计划’一个他最初并不知情、也绝不赞成的方向。他试图留下证据,但很快‘意外’就发生了。而我,继承了他的部分研究,尤其是关于记忆图谱的‘读取与稳定性’方面。也许,有人觉得我知道得太多,或者我的研究可能触及他们不想被触及的秘密。”
她看向林黯,目光复杂:“而你,一个‘守夜人’的王牌,却因为一个可能与我父亲有关的信物,违背了杀手准则。这本身,不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吗?我们都被卷进了某个漩涡,林先生。单独行动,我们可能死得更快。至少现在,我们有共同的敌人——那些想让我们闭嘴消失的人。”
逻辑清晰,利弊分明。她在提出合作,基于最现实的生存需求。
林黯沉默着。杀手的本能让他对任何“同伴”都抱有最深切的怀疑。但现状是,他身受重伤,被组织抛弃和追杀,而眼前这个女人,掌握着可能与他身世相关的线索,并且展现出了超出预期的冷静和实用技能(急救、信息处理)。与她同行,是目前最不坏的选择。
更重要的是,那个吊坠带来的悸动,和他脑海中始终无法拼合的记忆迷雾,像一根无形的线,将他与苏晚晴联系在一起。他需要答案,关于自己是谁,关于“老师”和“守夜人”隐藏的真相。
“我可以信任你到什么程度?”林黯问,这是一个杀手对潜在盟友最直接的试探。
苏晚晴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到我们找到真相,或者一方死亡为止。我不会拖你后腿,必要的时候,我也能保护自己。”她指了指工作台下隐约露出的一个紧凑型电击器的轮廓。“在此期间,信息共享,共同决策。如何?”
很公平,也很脆弱的协议。建立在绝对的现实压力和短暂的利益一致上。
窗外,锈带特有的、混杂着霓虹与昏暗的夜色更深了。远处传来悬浮车引擎的轰鸣和某种压抑的、断续的音乐声。这座城市的另一面,正在黑暗中苏醒。
林黯点了点头,动作牵动伤口,让他微微蹙眉。“我需要武器,和更彻底的治疗。以及,一个能弄到这些东西,并且嘴巴足够严的渠道。”
“给我两个小时。”苏晚晴重新坐回工作台前,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舞动,屏幕上的数据流再次加速,“锈带有锈带的规则。我知道一个地方,或许能解决前两样。至于嘴巴严不严……” 她眼中闪过一丝冷光,“那要看我们付得起什么价钱,以及,他们是否足够聪明。”
新的合作,在弥漫着铁锈与危机气息的昏暗房间里,悄然达成。林黯,曾经的“幽灵”,此刻正式踏上了逃亡与追寻真相的双重路途。而镜城庞大的阴影下,猎手与猎物的角色,正在悄然发生转变。距离“守夜人”下一波追缉的到来,时间,已经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