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海绵,沉甸甸地压在市局法医中心的楼顶。
走廊里的声控灯因为长久没有动静而陷入沉睡,只有尽头的解剖室门缝下,泄露出一丝不属于这个时间的、冷白色的光。
笃、笃、笃。
三声轻叩,音节短促,力道均匀,像某种古老仪式的密码。
声音并非敲在门板上,而是更低的位置,仿佛叩击着人心脏的瓣膜。
解剖室里,苏砚正准备按下紫外线消毒灯开关的手指,在那一刻停住了。
她的瞳孔在瞬间收缩,周遭仪器运作的低频嗡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
一秒,两秒,三秒。
她像是用这三秒时间,确认了一个尘封已久的预言。
最终,她还是按下了开关,室内瞬间归于一片幽暗。
门锁转动的声音细微得几乎听不见。
当门打开时,苏砚整个人都藏在门后的阴影里,背对着走廊唯一的光源。
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过身,让出了一条仅供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
那姿态,不像欢迎,更像是一种默许。
苏棠走了进去,身上还带着外界微凉的湿气。
她没有去看姐姐那张隐在黑暗中的脸,而是径直走向解剖台,将随身的背包放在上面。
拉链划开,她取出一个表面已有锈迹的铁盒。
盒盖开启,里面躺着两样东西。
一枚小小的sd卡,正是苏砚遍寻不得的那张。
另一件,则是一张被撕掉大半的病历残页,纸张泛黄,边缘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成尘埃。
苏棠将那张残页推到苏砚面前,上面的字迹是用一种现已停产的墨水写就,却依旧清晰——“患者:苏棠,编号:sy05,术后记忆模糊期,建议避免强光及类似环境刺激。”
“七年前那个晚上,我不是被谁绑走的。”苏棠的声音异常平静,像是在陈述一段与自己无关的历史,“是我自己爬出了窗台。我听见妈妈在下面喊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她的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这间屋子,看到了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可是等我再有意识,人已经在地下通道里了。”
苏砚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却没有去触碰那张病历,而是转身打开了角落里一台老旧的显影仪。
仪器的预热声像是野兽的低吼。
她从物证袋里取出三截断裂的绿色蜡笔,那是从苏棠失踪的准备间矮凳下找到的。
她将它们小心翼翼地并列摆放在显微镜载物台上,打开了紫外光束。
奇迹发生了。
在特定波长的光线照射下,原本看似无意义的蜡笔笔芯上,竟浮现出用针尖刻下的、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字迹。
三截断笔,三段文字,拼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句完整的话。
“姐姐别自责,我记得你挡在我前面。”
苏砚的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要将堵塞多年的石块强行咽下。
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那天你突然倒下,浑身抽搐。我吓坏了,就把你拖进了旁边的准备间……想把你藏起来。”她的视线落在那些发光的字上,仿佛在看着七年前那个惊慌失措的自己,“准备间的门锁是坏的,从外面能轻易打开。我怕那些人进来,就用身体死死抵住门,一直抱着你……直到他们砸开门,把我拖了出去。”
两个人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终于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了一起。
一个因为药物和创伤,只记得幻觉中的呼唤;一个因为恐惧和愧疚,只记得被强行拖离的无力。
她们都遗忘了最关键的部分,却又用各自的方式,为对方保留了真相的证据。
与此同时,市局地下档案室里,周远正戴着耳机,监听着那条来自旧广播线路的、沉寂了七年的信号。
屏幕上的波形图一直是一条平缓的直线,伴随着微弱的、如同心跳般的空白杂音。
七年来,这阵心跳是他唯一的慰藉,也是他无法放下的执念。
突然,耳机里的声音变了。
那阵规律的心跳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声清晰、沉稳的敲击声。
“笃、笃、笃。”
周远的后背瞬间绷紧。
他猛地坐直,双手在键盘上飞速敲击。
这节奏……他太熟悉了。
这不是求救的信号,更像是一种宣告。
定位程序迅速启动,红色的光点在城市电子地图上闪烁,最终锁定了一个位置——市局大楼后巷,地下管道的一个检修口。
那里,正是七年前警方第一次发现苏棠血迹的地方。
周远死死盯着那个红点,胸口剧烈起伏。
他没有立刻拿起电话向上级汇报。
他只是缓缓摘下耳机,拿起桌上的记录本,在最新的一页上写下一行字,字迹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2023年4月3日,22时17分。信号变更。这次不是求救,是报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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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省厅的办公室内,裴溯也并未安眠。
他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的不是最新的案件进展,而是一份经过特殊加密的、七年前的旧卷宗。
他利用权限,调取了一段当年被标记为“损坏、无价值”的监控录像。
经过数小时的修复,画面终于清晰起来。
画面中,年幼的苏砚正奋力将妹妹拖向准备间。
就在她转身关门的一刹那,在她身后几米远的阴影里,一个成年人的身影飞快地向后退去,最终消失在监控的死角。
那个身影的动作不是惊慌,而是刻意的隐匿。
警方当年将此案定性为简单的绑架未遂,并隐瞒了这段录像的存在。
裴溯的指尖在“申请重审”的按钮上悬停了许久。
他本可以立刻推翻旧案,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然而,他最终却选择了将修复好的视频资料重新加密封存,并在文件旁附上了一段批注:“有些真相,应当由当事人自己决定是否揭开。”
这是他从警以来,第一次在工作日志里写下私人化的感悟:“正义不是终点,是允许他人选择的地。”
解剖室里的沉默被苏棠打破。
她将那半截刻着字的蜡笔,轻轻放回了准备间的矮凳上,仿佛物归原主。
起身离开前,她忽然回头,对苏砚说:“以后,别每天都关灯了。”
苏砚皱起眉,不解地看着她。
苏棠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释然和神秘:“你看,一直有人,天天来这里写字呢。”
当晚,苏砚按照习惯,设定了紫外线灯十五分钟后自动熄灭。
可当她开车驶出市局大院时,却从后视镜里瞥见,法医中心顶楼那扇属于解剖室的窗户,又一次亮起了幽蓝色的光。
她心中一紧,立刻掉头返回。
她推开解剖室的门,里面空无一人,仪器冰冷。
然而,当她的目光扫过中央的解剖台时,却发现原本光洁的金属台面上,不知何时用荧光试剂显现出了一行新的、歪歪扭扭的字迹。
“我不怕黑了,你也不用。”
字迹的蓝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一个温柔的呼吸。
苏砚独自站在空旷的房间中央,周围是绝对的死寂。
多年来压在心头的巨石仿佛被挪开了,但一种新的、更加难以名状的寒意却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她关上门,缓缓走在深夜无人的走廊里。
过去不是一座被封死的坟墓,而是一层可以渗透的薄膜,那些被遗忘的人和事,总会找到回来的缝隙。
就快了。
这座城市的春寒,开始带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味道。
那是旧纸燃烧后的灰烬,混合着老香烛的陈年气息,每年只在这个时节,随着风,飘散全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