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绿色的蜡笔,静静地躺在冰冷的不锈钢解剖台上,像一枚等待被引爆的炸弹。
苏砚的身体背叛了她,右手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拧在背后,每一根肌腱都在发出濒临断裂的悲鸣。
她放弃了与那股力量的对抗,转而用一种近乎生疏的笨拙,驱动着自己的左手。
指尖触碰到蜡笔的瞬间,一股强烈的电流顺着她的右臂神经猛然窜起,直击大脑皮层。
那不是痛,而是一种抹除。
系统在警告她,任何试图输出“非授权记忆”的行为,都将触发格式化协议。
但这一次,苏砚没有退缩。
她用左手,以一种近乎自残的力道,死死攥住了那截小小的绿色蜡笔。
她俯下身,冰凉的台面激得她一颤。第一笔落下,沉重而决绝。
“我。”
右手指尖猛地抽搐了一下,像被烧红的烙铁烫过。
汗水从她的额角滑落,滴在不锈钢台面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渍。
她没有停。
“叫。”
右臂的痉挛加剧,肌肉虬结,骨头深处传来令人牙酸的反噬。
她能感觉到,自己脑海中关于“苏砚”这个名字的某些边缘记忆正在被强行剥离,变得模糊、褪色。
“苏。”
“砚。”
当最后一个字完成时,她的右手已经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试图从她的血肉中挣脱出来。
但她看着台面上那四个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的字,嘴角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这是她的名字,是她从系统深渊中重新捞起的、属于自己的第一块碎片。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写下去。
“我有一个妹妹,”
每写一笔,都是一场战争。
她的意识是一座孤城,而系统的攻击是四面八方涌来的潮水,企图淹没她,同化她,让她变回那个没有过去、没有记忆的编号容器。
“叫苏棠。”
“棠”字的最后一笔落下,她右手的五根手指猛然蜷缩,发出一声骨节错位的脆响。
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几乎要昏厥过去。
但她知道,自己赢了。
因为在意识被剥离的前一秒,她清晰地、完整地,想起了妹妹的脸。
这一次,是她自己选择记住。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撞开了市局档案馆地下车库的栏杆。
轮胎在水泥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尖啸,裴溯一脚踹开车门,冲向尘封的库房。
他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向最深处的“非常规档案区”。
金属柜门被他用液压钳粗暴地剪开,露出一排排印着红色“绝密”字样的档案盒。
“白塔项目”。
他将所有相关卷宗一份不漏地扫入一个军用级别的铅箱,箱子的内壁闪烁着隔绝一切信号的暗光。
他甚至没有时间去细看里面的内容,只是凭着直觉和一份泄露出来的目录,将所有可能相关的文档全部带走。
警报声已经响彻了整个地下空间,但他充耳不闻。
他将沉重的铅箱扔进后座,驱车驶入深夜的城市,像一颗射向未知靶心的子弹。
目的地是城郊一处早已废弃的基层法庭。
这里杂草丛生,玻璃尽碎,充满了被时间遗忘的腐朽气息。
裴溯提着箱子,径直走上审判席。
他从怀里取出一沓伪造得天衣无缝的法院封条和一份判决书模板。
他用颤抖的手,在判决书上写下案由:“sy编号人员人格权确认案”。
原告:苏棠。
被告:未知。
他将这份荒谬的判决书和所有卷宗一起锁回铅箱,然后用法院的封条,一层又一层,将箱子彻底封死。
他知道这一切都不合法,甚至像一场笑话。
但在系统的规则里,只要一份文件进入了司法归档流程,贴上了法院的封条,就拥有了程序上的“豁免权”,任何单一部门都再也无法下令将其销毁。
他创造了一个法律上的幽灵,用它来保护那些被现实抹去的人。
城市的另一端,周远坐在由无数屏幕包围的房间里,指尖在键盘上化作一片残影。
他刚刚截获了一段微弱的信号,来源是市局的法医解剖中心。
那是一段音频,混杂着电流的杂音、沉重的呼吸声,还有一个女人用蜡笔在金属上刻字的声音。
他过滤掉所有杂音,只留下那段断断续续、仿佛从地狱深处传来的低语。
“我叫苏砚……我有一个妹妹……叫苏棠……”
周远将这段音频剪辑成三十秒,然后像一个最高明的病毒投放者,将它植入了城市的广播应急系统。
他没有选择一个单一的发射源,而是将它分裂成数千个数据包,附着在交通信号、商业广告牌、公共wifi等每一个不起眼的城市节点上。
他按下了回车键。
下一秒,全市所有公共区域的喇叭,无论是在午夜空无一人的广场,还是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门口,都同时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执拗。
“我叫苏砚……我有一个妹妹……”
系统几乎是瞬间就做出了反应。
一股强大的清除指令如数字瘟疫般席卷而来,试图定位并删除这个声音。
但它失败了。
因为信号源过于分散,每当它清除一个节点,另一个节点又会立刻开始广播。
整个城市的公共广播系统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循环播放之中,仿佛一个无法被杀死的亡魂在不断低语。
在市局数据库的服务器机房里,一排指示灯开始疯狂闪烁。
数百个曾被注销、状态标记为“已死亡”的灰色档案,在数据库深处短暂地亮起了一下,像风中残烛,随即又熄灭。
但那瞬间的亮光,足以证明它们曾经存在。
市中心的顾问办公室里,苏棠推开了门。
她没有丝毫的胆怯,手中紧紧握着一盘母亲遗留下的老式录音带。
她走到房间角落那台古旧的播放机前,将录音带精准地插入。
随着“咔哒”一声,她按下了播放键。
磁带转动,一阵沙哑的噪音过后,一个女人惊惶而急切的声音从中传出,仿佛穿越了二十年的时光:“快跑,砚砚——”
就在“砚砚”两个字响起的瞬间,数公里外的解剖室内,苏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不锈钢台面上写下了最后一句话。
“棠棠,我一直记得你。”
两股信号,一股来自过去的模拟声波,一股来自现在的记忆刻写,在城市的上空无形地交汇、碰撞、共振。
那一刻,全市所有联网的心电监护系统,无论是医院icu、急救车还是高端社区的家庭监护仪,屏幕上的心率曲线突然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行无法被理解的数据。
数百个被标记为“生命体征已注销”的编号,心跳读数在同一秒,统一恢复到了一个诡异的数值:7:13。
这并非复活,而是一次跨越生死的集体签到,一次对“抹除”的公然宣战。
城市庞大的电子脉搏,经历了一次同步的痉挛。
周远没有停下。
他知道广播只是第一步。
他将过去几个月搜集到的所有证据,包括那些闪烁的“已死亡”档案截图、截获的内部指令、以及关于“白塔项目”的零碎数据,打包压缩,同时上传到了分布在全球各地的十几个匿名服务器上。
然后,他驱车来到城西那家废弃的疗养院。
在主楼一堵斑驳的外墙上,他用金属刻刀,将每一个服务器的物理地址和访问密钥,深深地刻了进去。
字迹潦草,却入木三分。
做完这一切,他将那个从裴溯那里得到的、装着部分原始数据的铅盒,放在墙角,然后将一整桶煤油浇了上去。
他划着火柴,扔了进去。
火焰轰然燃起,烈焰吞噬着铅盒,却无法伤及其中的内容。
他这么做,不是为了销毁,而是为了创造一个无法被篡改的信标。
在卫星热成像的监控下,这场燃烧所产生的独特热纹,将成为一个永久的数据印记,一个只有特定算法才能解读的坐标。
火光中,墙壁上那些深刻的划痕被映照得明明灭灭,仿佛无数被遗忘的名字,正在火焰中呼吸、呐喊。
清晨,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市局大楼顶层,那片象征着权力核心的区域,所有灯光永久地熄灭了。
整整一个楼层的生命维持和网络系统,被从物理层面彻底切断。
裴溯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匿名短信,内容只有五个字:“名单已公开。”
他心中一紧,疯了一般冲向位于地下的干预中心。
当他撞开苏砚房间的门时,里面空无一人。
床铺整理得一丝不苟,仿佛从未有人睡过。
只有那张不锈钢桌子上,静静地留着半截绿色的蜡笔。
蜡笔旁边,是她用尽生命刻下的最后一句话。
“如果我消失了,请替我记住——我不是谁的容器,我是苏砚。”
字迹的尽头,蜡笔的碎屑散落,像一场绿色的雪。
裴溯的目光凝固在那行字上,心脏一寸寸下沉。
他赢了,他们赢了这场战争的第一役。
但苏砚,那个点燃了这一切的女孩,消失了。
此刻,在城市另一角的市图书馆闭架区,一排排高大的书架投下深沉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一个穿着连衣裙的小女孩,正踮着脚,站在一面不起眼的承重墙前。
她手里也攥着一支蜡笔,正对着墙上不知被谁刻下的一个名字,用稚嫩的笔触,一笔一划地认真描摹着。
她的嘴里,正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声地、反复地念着那个名字。
“苏……砚。”
她的身后,墙壁的另一侧,是一条被封死的、早已无人知晓的消防通道。
通道的深处,隐约传来什么东西在冷却、收缩时发出的,细微而清脆的噼啪声。
就像一场大火刚刚熄灭后,灰烬深处尚有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