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比死亡更冰冷的地方。
法医苏砚此刻正躺在自己亲手改装的解剖室冷藏柜里。
这里早已不是停放尸体的冰冷铁匣,而被她改造成了一个临时的感官隔离舱,也是她的刑房。
金属内壁上,强光灯带、高频声波发生器和速冻管线交错纵横,像一张为她量身定制的蛛网。
“启动程序,十五分钟循环。”她对着手腕上的微型控制器下达了指令。
下一秒,足以刺穿视网膜的强光骤然爆开,紧接着是撕裂耳膜的高频噪音,仿佛无数根钢针同时扎进大脑皮层。
与此同时,舱内温度在三秒内从舒适的二十五度骤降至零下十度。
极致的感官冲击瞬间席卷了她,每一寸皮肤都在尖叫,每一个细胞都在战栗。
苏砚死死咬住牙,任由那股熟悉的异常电流在体内疯狂窜动,却又被这剧烈的痛苦牢牢钉在原地。
她必须保持清醒,清醒地记录下每一次失控的前兆。
右肩灼烧般的滚烫,是信号的起点。
右手指尖不受控制的抽搐,是指令即将下达的预警。
耳鸣声中夹杂着微弱的低语,那是它们在试图覆盖她的思想。
只有在疼痛的巅峰,当外界的一切刺激都模糊成一片混沌时,她才能在剧痛的间隙里,捕捉到一丝微弱而顽固的声响——咚、咚、咚。
那是她自己的心跳。
是她作为“苏砚”这个独立个体,仅存的、最真实的证明。
裴溯站在心理干预中心三楼的窗边,看着那辆将苏砚送来的特殊押运车缓缓驶离。
他手里捏着一份刚刚生效的法院文件——“强制心理监护令”。
理由冠冕堂皇:关键证人苏砚疑似遭受精神操控,为防止其证词被污染,需进行强制隔离监护。
这是他能为她争取到的唯一孤岛。
这栋老式建筑没有联网的电子设备,没有无处不在的监控摄像头,唯一的出入方式是厚重的物理门禁。
在这里,那些看不见的信号将被最大程度地削弱。
他转身走向护士站,将一个厚实的信封悄无声息地滑到值班护士面前。
护士眼神闪烁,迅速将信封收起。
“裴队长,都按您交代的。”她压低声音,“每日的维生素片里,会加入您提供的‘辅助药物’。”
裴溯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知道那不是什么辅助药物,而是微量的镇静剂,足以在不影响她基本神志的情况下,降低她对外界异常信号的接收灵敏度。
他也知道这是违法的,是在滥用职权,是在拿自己的职业生涯做赌注。
但当法律的条文无法保护他想保护的人时,他只能选择绕过它,用自己的方式筑起一道防线。
妹妹苏棠的探视时间总是在下午三点。
她从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苏砚对面,中间隔着一层厚厚的防弹玻璃。
她每次来,都会带来一本崭新的、完全空白的笔记本。
然后,她会当着苏砚的面,一页,一页,极其缓慢而又无比坚定地,将那些空白的纸张撕下来,整齐地叠放在一边。
撕纸的声音在寂静的探视室里显得异常清晰。
苏砚隔着玻璃看着妹妹,看着她专注而固执的侧脸。
她知道,这并非无意义的行为。
这是周远设计的反向干扰。
那个藏在她体内的“系统”依赖于“完成动作”来确认记忆的激活与写入,尤其是“书写”这个指令。
而苏棠的动作,撕毁一张白纸,在系统的逻辑里是一种“终结”,是对“书写”这个行为的否定。
日复一日的否定,就像在系统的识别模式里凿开一道裂缝。
苏砚的耳朵里塞着一副骨传导耳机,那是周远的另一件作品。
耳机里持续播放着一段经过反相处理的音频,形成了一道坚固的“意识噪声墙”。
那是她七岁时,用一部老式录音机录下的声音,也是她唯一留存的童年声音样本。
“姐姐,你看蝴蝶。”
稚嫩的童音被处理得有些失真,像从遥远的时空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这道墙能有效地阻止外来记忆碎片的强行嵌入。
每当苏砚的右手指尖开始轻微抽动,耳机的音量便会自动增强。
那句“姐姐,你看蝴蝶”会像魔咒一样反复冲击她的听觉神经,直到她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沙哑的字:“我是苏砚……我是苏砚。”
用自己的声音,确认自己的存在。这是她每天都要进行的战斗。
噩梦是在第三个夜晚降临的。
她毫无征兆地被拉回了那个熟悉的房间,墙上挂钟的指针永远停在三点零三分。
四周一片死寂,一个听不出男女的画外音在空间里回响,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写下来:我愿继承。”
苏砚紧闭双眼,浑身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她拒绝,她反抗,她在意识的深海里疯狂嘶吼。
但她的身体背叛了她。
她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抬起,指尖猛地划过左手掌心,尖锐的疼痛传来,温热的血液瞬间涌出。
那只手,那只本该属于她的手,蘸着她的血,在冰冷的地面上开始书写。
第一个“我”字,笔画扭曲,充满了诡异的力量。
剧痛和屈辱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理智。
苏砚猛地张口,狠狠咬在自己的舌尖上。
铁锈味的剧痛瞬间炸开,将她从那种被操控的麻痹中短暂地拯救出来。
她睁开血红的双眼,看着地面上那个用自己的血写下的字,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
她用那只沾满鲜血的左手,狠狠地抹向地上的字迹,将那个“我”字涂抹成一团模糊的血污。
“我的名字,不许你们写!”
那一刻,在周远的监控中心里,代表着苏砚脑电波的曲线图上出现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剧烈震荡。
屏幕上的系统信号,中断了整整08秒。
周远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数字他再熟悉不过——这正是当年林小遥记忆上传失败时的延迟周期。
第二天清晨,值班护士推开监护室的门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倒退一步。
苏砚蜷缩在房间最阴暗的角落里,像一只受了重伤的幼兽。
她的左手掌心凝固着暗红色的血痂,而右手的指甲……已经全部消失了,只剩下模糊的血肉。
像是被她自己,一根一根,硬生生从指床上抠断的。
她的怀里,紧紧抱着那本被苏棠撕得只剩下最后几页的笔记本。
在仅存的最后一页上,用血迹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棠棠,别来找我了。
窗外,冰冷的雨丝正斜斜地飘落。
苏棠就站在雨中,仰头望着三楼那扇紧闭的窗户。
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但她浑然不觉。
她的手里,紧紧握着一支小小的、绿色的蜡笔,因为用力,指节已然泛白。
她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仿佛要站成一座望向姐姐的石碑。
监护室里,苏砚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桌上那支护士常规发放的圆珠笔上。
那曾是她记录真相、解剖罪恶的工具。
而现在,这支笔在她眼中,仿佛比解剖刀还要沉重,比枪口还要冰冷。
每一次书写,都可能是一次邀请,一次献祭。
她缓缓地,收回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