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指在老旧相册的塑料膜上划过,发出细微而干涩的声响。
那本相册是她最后的稻草,一个试图锚定自己身份的坐标系。
然而,当她一页页翻过,一种熟悉的寒意却顺着指尖爬上脊背。
在所有与父母的合影中,“苏砚”这个角色,永远像一个模糊的影子,要么站在刺眼的逆光里,成一个看不清五官的剪影;要么只留一个仓促的侧脸,仿佛随时准备从那温馨的画面中逃离。
唯独一张照片例外。
五岁生日,烛光映着她稚嫩的脸庞,清晰得如同昨日。
她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模样。
可当她将照片放大,试图从那双孩童的眼睛里找到一丝熟悉感时,瞳孔却猛地收缩。
背景墙上,那个老式挂钟的时针与分针,死死地定格在7点13分。
而照片角落里那盏台灯的金属底座和灯罩弧度,与她刚刚逃离的模拟教室里的陈设,如出一辙。
更让她血液凝固的,是她小手里紧紧攥着的那一根蜡笔。
绿色,一种刺眼的、冰冷的绿色。
不。
她记得。
她无比清晰地记得,那天母亲送给她的是一整盒崭新的粉色彩笔,她最喜欢的颜色。
她还因为弄丢了一支而哭闹了很久。
那段记忆如此鲜活,伴随着蛋糕的甜腻和母亲怀抱的温暖,是她记忆中最安全的孤岛。
可照片不会说谎。
绿色的蜡笔,7点13分的钟,一模一样的台灯……究竟是现实侵入了记忆,还是她的记忆,从一开始就是一段被精心拼接的谎言?
这段自以为是的温暖,是否也属于别人?
同一时间,市局档案室深处,裴溯的呼吸几乎与空气凝为一体。
他利用权限的灰色地带,调取了苏砚入职体检的原始血样报告。
档案袋散发着陈旧纸张的味道,他小心翼翼地抽出那份关键的dna检测页。
纸张的质感有微小的不同,边缘有被利器裁切过的痕迹。
这是一份被替换过的文件。
他用强光手电侧照,在被替换页的下方,原档的压痕依稀可辨。
其中一行被黑色记号笔粗暴涂改过的备注,在光线下显出模糊的轮廓。
他用手机拍下,将照片进行高对比度处理,那行字终于浮现:“线粒体序列与苏棠匹配度998——建议复查”。
线粒体dna,母系遗传。
这意味着,她和苏棠拥有近乎同一个母亲。
裴溯心头一沉,拨通了报告末页签名的经手医生的电话。
对方早已退休,声音苍老而警惕。
当裴溯报出苏砚和苏棠的名字时,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们不是姐妹。”许久,那个声音才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一样,带着颤抖,“是……是克隆体与供体的关系。但上面的命令说,档案里,她们必须是亲生姐妹。”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周远的指尖在键盘上敲出最后一行代码。
他将从苏砚昏迷期间,记录下的所有无意识呢喃的词汇,全部输入了他构建的语义网络模型。
海量的数据在屏幕上流淌,最终汇聚成一幅复杂的星云图——一幅“记忆来源图谱”。
图谱上,无数光点代表着不同的意识碎片。
然而,最密集、最明亮的那一簇星团,却被系统清晰地标注着一个名字:苏棠。
这结果荒谬得让周远浑身发冷。
这意味着,在苏砚破碎的潜意识深处,最核心、最深刻的记忆,并非来自“苏砚”自己,而是来源于她那个所谓的“妹妹”。
那个她一直想要保护、想要寻找的妹妹,反而可能是她原本的身份。
他颤抖着点开一段被模型标记为“高优先级”的音频文件。
那是从一段最混乱的脑电波中提取出的声音。
苏砚在昏迷中发出微弱的呓语,声音稚嫩、柔软,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她轻轻唤着:“姐姐……”
那声音,分明是一个五岁孩童的声音。
解剖室的隔离区,冰冷的金属和玻璃将世界分割成两半。
苏砚和苏棠面对面坐着,隔着一道单向镜面墙。
苏砚能看到墙后苏棠模糊的轮廓,而苏棠看到的,只有自己和苏砚重叠在一起的倒影。
“如果你才是苏砚,”苏砚的声音平静得可怕,“那我是什么?”
苏棠凝视着镜中那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倒影,眼泪毫无征兆地滑落。
“你是替我活下来的那个。”她的声音穿透玻璃,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悲哀,“妈妈说,只有一个人能记住所有人,另一个,才能忘记所有的痛苦。”
她们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同时伸出手,隔着冰冷的玻璃,指尖触碰在同一个点上。
在她们指纹重叠的地方,玻璃表面因特殊材质,显现出一道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刻痕。
那是一个汉字笔画的最后一横。
是“家”字的,最后一横。
走出隔离区,苏砚的面容已经没有了任何表情。
她回到母亲的遗物中,取出了那个被妥善保管的手术刀盒。
冰冷的刀片在灯光下反射出森然的光。
她没有丝毫犹豫,挽起左臂的袖子,在自己内侧的皮肤上,利落地划下一道细长的伤口。
血液渗出,带着灼热的刺痛。
她迅速用无菌棉签采集了新鲜的血液和组织样本,绕开所有官方渠道,送往一个地下实验室。
她知道此举极险,但她更清楚,只有最新鲜的、未经任何系统记录的生物样本,才能避开档案里无处不在的篡改。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附带着一段让检验员感到费解的注释。
报告显示:她的基因序列中,含有一段极其精密的人工插入片段,其编码协议,与多年前被封禁的“白塔项目”初代协议,完全吻合。
而这段沉睡序列的激活开关,正是那个看似无害、重复了无数次的行为——“写下自己的名字”。
每一次签名,都是一次对休眠程序的叩问,直到将那个被埋藏的“身份”彻底唤醒。
深夜,整栋大楼静得只剩下中央空调的低鸣。
苏砚独自站在顾问办公室厚重的门前。
她手中紧紧握着那盘从b-13储物柜中取出的、标注着空白标签的录音带。
那是母亲留下的最后线索。
她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门禁卡贴上读卡器。
她已经做好了警报大作,或者被系统拒绝的准备。
然而,读卡器发出一声轻柔的“滴”,绿灯亮起,门锁应声而开。
屏幕上显示出一行小字:权限确认。身份:项目继承人。
她愣住了。
门在她面前缓缓打开,室内的感应灯光逐一亮起,柔和但不带一丝暖意。
正对面的墙壁上,投影仪自动启动,打出了一行冰冷的欢迎词:
“欢迎回家,sy0。”
苏砚,甚至不是一个名字,只是一个编号。
她缓缓迈开脚步,脚下的地毯柔软得像一个陷阱。
然而,就在她整个身体即将踏入门槛的那一刻,她猛然回身,以一个快到极致的动作,将手中的录音带用力塞进了门框边的通风口格栅缝隙里。
做完这个动作的下一秒,她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整栋大楼的广播系统,毫无征兆地响起一阵刺耳的电流声。
紧接着,一个女人惊惶绝望的声音,穿透了死寂的夜空,响彻在每一个角落。
那是她母亲的声音。
“快跑,砚砚——”
尖锐的警报声随之而来,红色的光芒在走廊里疯狂闪烁。
而苏砚的身体,却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提线木偶,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一步一步地,走向办公室中央那个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控制台。